94(三)
甄舤此时叫李再庆堵在铺上坐着,不许走动,张八斤叉开两脚立在门里,两手支着门框,瞧着好友在逼问同窗。 甄舤分辩:“我虽写了借约,可并不曾去拿你的银子。年兄贾菌见我愁眉,问我原故,我便和菌兰二位年兄说了。他二人慷慨解囊,各借了我五百钱打发了难关。这都过去个半月了,我把这事,还有那借约,都忘了。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忽然向我讨要四十六天的利钱,这是从何说起?” 李再庆拿门闩把床板敲的山响,“借约如婚约,约定约定,既然约了,也就定了。一女不许二夫,我的银子生生叫耽误了——你若当时拿回借约,我还可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只因你不曾拿去,占着茅坑不拉屎,我这一千钱也不能动,误了一个多月的利钱。三六一十八,三三进九,总算来,是一百单八个钱。” 贾兰一眼看见门中人,因笑问:“你看那门,是个什么字?”贾菌道:“若当‘人’看,便是个‘囚’字;若当‘大’看,便是个‘因’字。《庄子因》有云:‘囚者自囚,因者自因。’” 张八斤拦门不许人入内,贾兰不如他一般见识,听说了原故,想一想回去学舍。取了钱来,拨开张八斤进来,如数数给李再庆。撕掳了他们去,笑劝艢兄:“宁犯君子,不犯小人。花钱消灾,就都过去了。炎炎夏日将至,心静内生凉,何必吃他们的气恼?来,尝尝家母做的绿豆莲子糕消消气恼。” 贾菌也有衣食相送,甄舤一并谢了,道:“弟尝思回籍,因有二位仁兄在此,又有不舍。二位不必担心我——南边原籍的玉二叔赐来回书,说将北来省亲访师。那时弟在这里立不住,就陪二叔寄庙读书去。” 见贾菌似要长谈,贾兰昏昏欲睡,便独回了学舍。回来却又睡不着,形影相吊,后悔没把那一本《莺莺传》带来。 李绮自从得了好书,偷瞧窃叹:“天下之大,从前竟叫我小看了——眼光只在这个园子里。谁知天下竟有这样多情的公子,温柔缠绵处,这张生竟有宝玉所不及者。普天之下,多情女子,有幸如莺莺者,能有几人?”一时痴痴发了呆,饭也不按时辰吃,觉也不按时睡,李婶不禁奇了怪。 一觉醒来起了夜,看见女儿犹在观书,罕然问道:“这院里是怎么了,招了什么疯魔进来?碧月犯了花痴,你这又是犯了什么痴,熬油点灯不做鞋,把这没要紧的书看的不睡觉!娘告诉你,就是点了状元,你也做不得驸马!”李绮听的满面通红,一口吹了灯盏,放头睡去。 这一夜,碧月上鞋尽了心,走了困,越性把小菌大爷那一只拖屐也上起来,心说:“天气热了,下回常假他回来,正好带去。”李纨梦散人醒,看见碧月屋里还亮着灯,心骂:“他这一向丢了魂儿似的,别是忘记吹灯罢!” 素云打了水来,李纨洗手道:“你披件大衣服,别冒伤了风。下去瞧瞧,丫头子没规没矩,这时节四两八叉的困觉,叉翻了灯盏钵子,是多大的事,你想想!碧月那蹄子,不省我的心,还要我操*他的心!这种没用有害的东西,我早要放出去,可是他家人都死绝了,干娘也没一个,叫我要放没处放!” 碧月上好了,把那一双鞋比并在一起,痴瞧痴想一回。瞧瞧丫头子都睡的呼呼叫,两手齐抛,就在被头打了一个相思卦。看来一只俯来一只仰,不是和鞋之卦。 捡起来要从新打一卦,四下里防人,猛可的见着窗后贴着一个人,是素云在那里提着灯笼!碧月唬的两手一甩。素云闻声而走,碧月心下打鼓:“素云一准看见了,他和我素日不对付,和奶奶贴心,必要告诉奶奶知道。”羞的耳面飞红,后虑又怕,一夜不曾睡得。一时朦胧睡去,却叫“嗳哟”一声惊醒。 丫头子早起下炕,睡眼惺忪,一脚踩在散屐上,崴的“咕咚”一声坐地下,磕的屁股尖子生痛,问:“那里来的男人鞋子?”碧月看来,只见那一双拖屐摆的并蒂莲似的,正是和而又和的和鞋卦象。 温言笑问那丫头:“这是小菌大爷夏天穿的,你动过这鞋没有?”丫头摇头,“痛醒了,我一动也未动;痛醒前,迷迷瞪瞪不知道。”碧月听了这话,参了半日闷葫芦,钻在牛角尖里,发着一个呆。他身上,这光景是常见的,大家伙一起来,都各有各的事去忙,也无人在意他。 李纨早起不见碧月来服侍,回想素云昨晚所见,既怒且惊:“再迟几日,只怕又是一个秦司棋。暗约偷期,等他闹出个潘三安潘四安出来,脸面身家还要不要?我一生的名誉都要叫他连累坏了!”做定主意,赶早儿发落,“白送了七嫂子,连人情我都不要,强如他死了!” 自忖道:“《贤媛集》上说,居士戒‘杀盗淫妄酒’,地藏庵的圆心尝说,‘奴婢犯邪淫,主母有不教之罪,转世必为鸨母。’”由此忽然想起圆心那日进来化缘,送了儿子的功名签来,心生畏怖:“我也曾许过他庙里的地藏王菩萨,欺神之罪大如天!” 心说描补,捱不得一刻,翻身起来,唤入外间的素云,赌气道:“让他挺尸做春梦,你去打水来!”素云端盆打了来,伺候梳洗穿戴了,主仆二人早早出门还愿去了。 碧月夕卜灯花,晨占雀喜,一时叫雀儿叫醒,望望屋里,空无一人,天已大亮,慌的了不得。胡乱挽了头,也没工夫洗脸了,鬼赶着来至上房帘外听唤。小丫头子见了,笑来告诉:“素云服侍了奶奶,跟着奶奶地藏庵去了,姐姐要看七奶奶,这是好空儿。” 碧月心里一松劲,天旋地转,腿子发软。坐在门槛子上歇了歇,烧烫皂角取汁潮了衣,端到塘边,洗头洗衣一趟打。 水边担了洗衣用的石条,入水接岸。碧月搓完衣,搁在身后,蹲到石条前头,打水解开头发,潮头抹上香皂。十指上头,抓的一头泡沫,满戴了一头晶莹剔透湖珠海珠的一般。这丫头也端了衣服来,站在石条上,直直瞧着碧月的头,不出声只是抿嘴笑。 正值姑苏选来的那驾娘从蓼溆一带撑了采菱舟来,祝妈坐在船里捞笋衣刈水草。看见石条上的丫头弯腰似要使促狭,心说使不得,还未出言相告,就见丫头手里铜盆掉下来,豁啷一声,水花四溅,唬的碧月一躲,两手乱抓,四仰八叉倒进水里。 李纨回来听说祝妈救了碧月,心生疑窦:“难道这蹄子叫素云看见了丑态,没脸见人,要投水寻死?他若死在稻香村,担着恶名,跳进长河我也洗不清了!”碧月将养了两日,下地还来伺候奶奶,李纨道:“我回过太太了。你把换洗的衣裳带上,我和七嫂子说好了,这就送你过去。凡是你的东西,过两日专门有人送去。” 娄氏一见了碧月,就向李纨笑道:“我常羡慕那些儿女双全的,心里想有个女儿,这就来了一个。”当下认了碧月做女儿,李纨指教碧月磕头改口诸礼。 李绮病了,自知心病还需心药治,赵姨娘送医送药,他也不领情儿,依旧还是淡淡的。赵姨娘回来气的骂儿子:“剃头挑子——一头冷来一头热,你替他寻医配药忙的脚板不粘灰,他母女却不领我们娘儿的情!”韶韶刀刀,说的没完。贾环心中苦恼,翻东墙往汇芳园的菱荇渚去的更勤了。 有人无意中看见了,送在尤氏耳中。尤氏吃一大惊:“文花畏寒呕吐,几个郎中断了几回,也未断准什么病,别是喜罢!怪不得胡君荣含含糊糊给我背药书,不说直话呢。”暗中把文花贴身的丫头叫来盘问,月信竟有两个月没见来了!透给贾珍,贾珍暴跳,“他爱菱荇渚,就在那里沉猪笼,肚里孽种,一道儿呛死!” 尤氏解劝:“屎不挑不臭,挑起来,臭不可闻。白放出去,我和大爷都不服这口气——”贾珍一掌拍在茶奁上,震的盅儿跌到地下,“咣当”摔作两半。尤氏瞠目而视,只听贾珍道:“别说了,我去找长安县的霍大。何仙姑进来,你一手递鸡,一手递猫,把那不要脸的卖了干净!” 又气又悲,涕泪纵横,哭问:“我替人养着孽种,再养杂种,这人伦没了罢,难道那天理也一概没了不成?” 欲知后文,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