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城,两位管事在门外听候传召,两位管事的夫人及其与甘棠差不多年岁的两个小姑娘在内室伺候甘棠,换衣洗漱。 当然,近身伺候,甘棠是不许的,大多时候这四人都是立在垂帷外。 甘棠换了衣服从垂帷中出来在塌上坐定,两位妇人中的一个穿的衣服更旧些的将火盆往甘棠脚边移了移,神态充满恭敬。 两个小娘子中一个头上戴了朵红花的双手举过头顶把暖炉递给甘棠。 甘棠接过,和善问,“你二人是哪家的?” 妇人先答,“回主家姑娘话,民妇是掌管玉器铺子的宋掌柜家的。” 小娘子紧跟着答,“我是掌管金银首饰铺子的王掌柜家的第二女。” “你们竟不是母女呀,瞧你们站一处,容貌又有相像,还以为你们才是母女呢,对不住,认错了。”甘棠面露羞赧,一派娇憨。 送暖炉的姑娘原先还刻意守着她娘连夜培训的礼仪,小动作捏着身上衣服不大舒适的地方,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现下见甘棠一直笑意盈盈的,她心里缓了口气,“姑娘,现在天寒地冻的,您还出门来,辛苦了……您其实根本不需要来谭县查账,我爹和舅父每年都会去甘家大宅向您父亲对账的,您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您父亲就可以了呀。” 小姑娘年纪不大,见甘棠温柔和善,就大胆发言,说到后面也不知哪来的自信,越发顺嘴皮子。 “哪儿来的蠢丫头,滚出去!”李嬷嬷突然怒喝。 小姑娘一激灵,吓的两股战战,小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李嬷嬷见她不动,吩咐木黎木香,“木黎木香,把这言辞无状的蠢丫头丢出去,你给我听好了,姑娘离开谭县前,别再让姑娘见着你!” 小姑娘哭了,她并非甘氏奴仆,没学过见主家的礼仪,反而因为父亲是一家得利很大的金玉铺子的掌柜的,她的那群小姊妹那个不阿谀奉承她,就是如今说亲事了,可供她挑选的郎君里,也都是家中颇有财帛的。 她何时被人如此骂过。 李嬷嬷冷下脸来的一字一句都犹如直插她心口的刀子。 眼见两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娘子要来拖她,她害怕也不服气,“我这是为了姑娘考虑。姑娘身娇肉贵,如今天寒地冻出行不易,累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姑娘都还没发话呢,你个老婆子叫嚷什么!” 甘棠脸色沉下来,“太吵了。” 木黎木香加大了力气,一人抗手一人抗腿,齐齐将红花小姑娘丢到门外。 红花小姑娘哭的都发不出声音来了,她的父亲见状,也来不及着人把女儿扶起来,只抖着身子,一脸惶恐的跪在门外告罪求饶。 “两位掌柜进来吧。”甘棠又恢复了和善面目。 两位掌柜步入屋子,最后停在距离屏风三尺之处。 “来人,给两位掌柜送个火盆,那小娘子说的对,天寒地冻的可别把人冻出个好歹来。”甘棠坐在上首,淡声吩咐。 火盆放到两位掌柜的面前,他二人道谢,那红花小姑娘的父亲,也即金银首饰铺子的掌柜又为自己女儿告罪求请。 甘棠这次没沉默,而是不悦说,“你们即为我甘家做事,便不该眼瞎耳聋!” 两位掌柜的心里一凛,暗叹这主家小娘子脾气太古怪,难伺候。 “姑娘教训的是,我等请姑娘示下。”二人齐声说。 “如今掌管甘家的是我二叔。”甘棠好心解释。 两人俱懵了,啊这……两个掌柜的虽都是谭县人,但他们是四年前才先后来掌管这两家店铺的,故而他们并没赶上四年前甘棠爹娘离世时,凡属甘家的店铺都关门歇店了七日这事。 现在经甘棠提醒,他们俱想起四年前这两家店铺挂白幡的事。 那次挂白幡,是因为今儿来的这位主家姑娘的父亲过世了? 那……那这小姑娘和如今家主关系如何? 犹记得当初聘他俩来做掌柜的人说,这是府上姑娘的嫁妆,那这就是属于上座姑娘的私产,甘家家主并无过问权责。 要是今儿这位主家姑娘查出问题来,他们是无法求助甘府的。 可他们这些年都是和甘家家主的管家在打交道啊,上头下来查账时,若有不对付之处,他们许以重利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如今这位姑娘,他们该怎么讨好贿赂她? 这可是她的嫁妆。 慢着,慢着,主家姑娘尚未出阁,想来年纪不大,经事少,说不定那几十箱子账簿就把她难住了,不想细查了。 “姑娘,小女儿无状,犯了姑娘您的忌讳,小老儿回去定好好教训她,绝不让姑娘再见着她。” “嗯,那你先去教训吧。” 金银铺子掌柜“……”这是要他走的意思? 金银铺子老板一时摸不准甘棠柔柔弱弱声音下,是何意思。 “看来是掌柜的想先听我吩咐了?”甘棠一脸苦恼,屏风后的她,纤白嫩手在桌上敲了好半晌,她才说,“那就请掌柜的把当初与本地盐商钱家的交易记录都找出来罢。” 金银首饰铺子掌柜不理解,“姑娘,那钱家是本地大户,多年来,都是来咱们铺子为府上女眷郎君们打首饰,其交易记录实在繁多呀,这找起来可难了。” “掌柜的是认为此事繁杂,你做不了?那看来你能力还有不足啊,即不愿意做就算了,现在去把掌柜对牌交上来罢。” 金银首饰铺子掌柜连连摇头,“不,不,小人立刻去办。” “嗯,半柱香时间够了罢。” 够……怎么可能够! 金银首饰铺子掌柜现在怀疑甘棠是想找借口把他换了。 四年前,此铺子的掌柜并非是他,他原只是一个甘家田产上的一个佃户,是有一天一个自称甘家管家的人说看他机灵聪明,就把他调来管铺子。 做金银首饰铺子的掌柜,不要太舒服,风吹不着雨晒不着,只一年,他出行都用的起马车了,前不久县城买了一座二进宅子。 可如果只做一个掌柜,他就是不吃不喝做五年,那二进宅子他也买不起,更遑论以白身身份畜养良驹。 他不知道甘棠是否已经知道自己这些年贪墨的事,可他与盐商钱家确实有不清楚的地方。 他以金银首饰为媒,换得与钱家合作买卖盐务的机会。 他一白身并无卖盐资格,若事发,就是走私盐务,全家都要获罪的。 他心底突然升起一个更可怖的想法来——现在甘棠找理由把他换了,到时候再去揭发此事,此铺子根本不会受到影响,而他先有贩卖私盐,后有以贵重物品行贿,如今再添一天欺瞒主家的罪过,是死的不能在死了。 他心脏狂跳,好似其要从嗓子眼出来了一般。 不,他与钱家来往的账本藏的很好,而现在的账本账都是做平了的,就是主家姑娘想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他还没走到绝路。 金银首饰铺子掌柜离开屋子后,甘棠又看向屋里的另一个小姑娘,她头上戴了朵紫花。 她不似被丢出去的那个小姑娘懂礼——虽然那个小姑娘的礼仪教养也不咋地。 但至少同样着了一身不合身的衣服,那红花小姑娘调整的动作不大,这紫花小姑娘躲在亲娘和姑母身后都要扭成麻花了。 “来来,你过来。”甘棠朝紫花小姑娘招手。 小姑娘怯生生的不敢动。 甘棠也不急,只盯着她看。 小姑娘硬着头皮走到甘棠跟前,顶着高压,她都不觉得身上被粗麻磨的发红的地方疼了。 甘棠垂着眉眼望向小姑娘的手,“你爹娘向来很疼爱你吧,瞧你这双手嫩生生的,可会写字?” “只会一点。” “小娘子谦虚了,我可是听说有不少文士才子想聘你为妇呢。” 闻言,小姑娘脸色终于不白了,而是骤然泛红,眉眼也染上绵绵情丝。 “主家姑娘玩笑了,妾不过蒲柳之姿聊有两分文采,才有文士才子相中,妾实在惶恐,不可说,不可说。”仪态不好,说话倒是知谦虚,可这谦虚中卖弄的心思也很明显呢。 “真是个妙人儿。”甘棠手撑住下巴,细细打量着紫花姑娘,继续夸赞。 “这倒是让我有疑问了,学堂束脩昂贵,小娘子是如何学得满腹文采的?” 这个问题不等紫花姑娘回答,她父亲,也即玉器铺子掌柜抢过话题,“回主家姑娘的话,小人家原住书馆一带,有一次家中小儿和此女救了书馆一夫子,夫子感激,减免了小儿束脩,让小儿习得些字,此女与小儿姐弟关系甚笃,故而小儿会教小女。” “哦,原来如此……那女学馆中的陶阿汀不是你家姑娘了?” 紫花姑娘猛的抬头,女学馆里的陶阿汀是她,她长到八岁还没名字,是能去女学馆之后师父取的,师父说此字取与岸芷汀兰,是香草的意思,与阿花,小草等名字相比,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见了我,仍满口谎话!是活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