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烈对李炳说出“谢光是谢光,劳剑华是劳剑华”这句话的时候,他脑海中所想起的,是前段时间手下报告给自己的一个重要情报。 那个情报,曾给沈烈带来了极强的震撼。 当初受他指派,协助李江遥营救太子的逆鳞司部下们,除了远赴西疆鬼漠的周兴,以及命丧劳剑华之手的乔盛春、王海等人,其余都已经奉命赶来幽州集结。 大家见到沈烈之后,针对东都洛邑行动的整个始末,向长史做了非常详尽的汇报。其中,当然也包括突厥王子坦利为了保自己性命而提出交换的三个秘密。 关于何景明遇刺一案,幕后真凶究竟是谁,杀人动机又是什么,这些对沈烈而言自不必多说。无论有没有坦利王子提供的这些消息,他和逆鳞司总归是要查个水落石出,还何大统领一个公道的。 相较来看,太子身份之谜和劳剑华效忠之人,才是最令沈烈关心在意的事。 当然,也是给他造成了诸多困扰的头疼事。 原先的时候,沈烈作为北衙逆鳞司的最高长官,只有他才有资格看到长刀军团秘档,进而了解到先帝李成文、慧琳皇后和晋王之间的各种关系纠葛。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确实令他对太子李炳的真正身世产生过怀疑。 然而,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敢挑战皇族权威,跑出来对堂堂皇储的血统说三道四。为了帝君的家族颜面,为了圣唐皇朝的政局安稳,沈烈决定像他师父那样,让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头官司全都烂在自己肚子里。 百年之后,烟消云散。 可是现如今,他的这个想法不灵光了。本打算烂在肚子里的秘密,搞到今天,知道的人却越来越多,而且还都是他逆鳞司的人,或者跟逆鳞司有关系的人。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不令这位逆鳞司长史感到忧心呢? 太子李炳,或许、可能、大概、多半、没准儿……是叛贼晋王的孽种?! 你不信?逆鳞司密档里写得清清楚楚呐!去看啊,他们的人都知道。 不光逆鳞司的人都知道,连突厥王子都知道啦! 沈烈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不敢去想,有一天这话若是传到了李炳的耳朵里,该会有怎样一副局面。 太子的情报固然令人感到头痛,而关于劳剑华的情报,则更加让沈烈觉得,这个不共戴天的大仇敌,处处都显得那么高深莫测。 劳剑华效忠的对象,居然是皇族?! 沈烈从部下的口中一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浑身一颤。 他反复跟手底下的人核实:你们有没有听错?当时坦利真的这么说?他的话里会不会有诈?是不是故意散播谎言?为的就是挑拨离间圣唐皇族? 手下们面面相觑,只能就着当时的情况再次仔细描述,连半点细节都不敢遗漏。 经过多次推敲,沈烈终于确信,坦利说的很可能是实情。 他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中来回搜索:李氏皇族,嫡血直系十一支、旁系六十七支、远宗一百零五支,所有的皇子、亲王、郡王、世子、公爵,以及公主、郡主、县主,包括她们的驸马,一个挨一个,统统都过了一遍。 想不出,实在是想不出,究竟谁有资格当劳剑华的主子? 藏得这么深的皇族,彻底把逆鳞司长史都搞糊涂了。 一天没查清楚劳剑华甘心追随的所谓皇族究竟是何许人也,这事一天就无法定论。沈烈决意先将这个消息捂住,以免节外生枝,反被敌对势力用来制造混乱。 因此他也从未对太子透露过半点风声。 今天,沈烈当着李炳的面,说“谢光是谢光,劳剑华是劳剑华”,其实也正是基于对这个情报的判断。沈烈越来越确信,劳剑华其实早就背着谢光另有图谋,并且随着天下形势急转变化,他与谢光之间摊牌反目,是迟早之事了。 李炳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沈烈,仿佛在消化他所讲的内容。少顷,李炳忽然道:“你的意思是,劳剑华这个人,并非像表面那样对谢光忠心耿耿,相反,他其实有自己的谋算,或者另有主公。难道就是突厥人?” “很有可能啊,殿下。”沈烈当然希望太子如此想,于是顺着这话点了点头:“劳剑华畏罪潜逃的七八年时间,一直藏身于突厥和西疆鬼漠,正是受到了突厥人的庇护。他选择卖国求荣,是非常符合逻辑的。” 李炳略显吃力的撑起身子,沉声道:“如此说来,情况恐怕更不妙了。我们都知道,劳剑华是谢光帐前的首席谋士,当初在洛邑的时候,谢光每遇大事,必定请教劳剑华,让其帮忙拿主意。假如劳剑华暗地里彻底投靠了突厥人,那么在他的影响之下,谢光和玄甲军倒向突厥,或者被突厥大军击溃消灭,都存在着极高的可能性。……不行,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起来,抢在突厥人的前面,挺进中原!” 沈烈神色一黯,沉痛的说道:“殿下……今日一战,薛威都督和柴将军都惨遭毒手,杨大都护也身负重伤。眼下,咱们没有能够带兵出征的统帅了……” 闻听此言,李炳顿时有些茫然失措。 直至这个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发生在两个时辰前的那场恐怖突袭,相当于直接重创了他的统帅部,大半个指挥中枢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敌人摧毁了。 杨兴泰、薛威,还有柴靖斌,是太子手下最重要的三位军事首脑,分别掌管着辽东都护府、阴山都督府和河北道各州府兵,总共有几十万的兵马。 而现在呢?这几十万兵马的头子,一个断臂重伤,两个直接惨死,说是一瞬之间群龙无首,丝毫都不夸张的。 良久功夫,李炳终于回过神来,略显迟疑的问道:“还有几位副都护和封号将军,难道不能取而代之吗?” “剩下的将军们虽然也很优秀……”沈烈想了想究竟该如何措辞,接着道:“可是比起那三位大将,还差得远。殿下,尽管微臣不善治军之道,但是自诩略通辨人之术。武功和韬略是两码事,上阵杀敌和指挥作战也是两码事,目前在咱们军中,能够统率千军万马、克敌制胜的将领,恐怕不多。” 李炳心里清楚,沈烈这话所言不虚。他自己出身皇族,又奉旨监国了不短的时间,对政务军务颇有见解,何尝不知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 想到这里,李炳顿感懊恼,忍不住长叹一声:“唉,天欲亡我圣唐啊!” “殿下,凝寒以为,您也不必为此沮丧。”一直都没有吭声的夏侯凝寒,此时开口说道:“家父以前常说,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此话虽是佛门禅语,但是天下一理,运筹帷幄亦当如此。有名帅大将,是一种打法,没有名帅大将,则是另一种打法,怎么能够未及交战,便先失了志气呢?” 她顿了顿,接着又道:“虽然统率千军万马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但圣唐人才济济,很多年轻的军官都极具天赋,只是少了展示才华的舞台而已。北地各军团又常年抗击胡族,体系完备、训练有素,无论是行军还是打仗,都能做到纪律严明、规矩合度,只要沉下心来仔细发掘,未必就不能选拔出优秀的军事人才,带兵抗敌啊。” 这番话,立时令李炳和沈烈颇感惊讶,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一丝顿悟的神情。 李炳欣然应道:“夏侯姑娘的话,如醍醐灌顶,令本宫受教了!你讲得没错,不管有没有名将,统兵抗敌、保家卫国,都是我圣唐男儿的本分,无须懊恼!再说了,历代名将也都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本宫的麾下,为何就不能培养出善战的猛将呢?” 沈烈也同意道:“沈某仅从观人辨相的角度去审视战局成败得失,有失偏颇了。殿下,其实即便没有今日行刺,我们也难保将来在战场厮杀的时候,就不会痛失大将。可无论怎么样也好,仗总归是要打下去的,办法也总会有的。只要有殿下您的旗帜在,我圣唐将士前仆后继、人才辈出,绝对少不了旷世军神!” “这才是应有之义。”李炳挣扎着坐起身来:“本宫也要振奋精神,不能堕了李氏皇族的志气!沈烈,你去传旨,明日一早,本宫亲自升帐点兵,与诸位将军会商中原战事!” “臣遵旨。”沈烈朗声答道。 见这君臣二人恢复了斗志,夏侯凝寒微微一笑,然后起身说道:“殿下,沈大人,凝寒打算向你们道别了。” “道别?你要去哪里?”李炳大感不解,连忙问道。 夏侯凝寒柔声道:“我打算去关中一趟。” 沈烈反应极快,讶然道:“关中?夏侯姑娘,你该不会是打算去找那个突厥人哥舒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