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行辕北返以及守备厅的几道诏令发出。 清晰无比的向江南的“贵人”们表露了一个信号。 新法要被叫停了。 即便码头依旧在拓宽,商船也有水师的码头可用,甚至嘉靖都没有再重提禁海。 但只要新法被叫停,就意味着白银重新拥有了“只涨不跌”的能力,继而催生了银价重新抬头。 在陆炳、麦福的预料中,银价的抬头,应当是比较缓慢的一个过程,最起码不会一步到位,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 ——杠杆。 杠杆的魅力在于极大的加快了货币的流通速度,使得一两银子可以发挥出二两,三两,甚至十两银子的作用。 但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一旦资金链断裂,每两银子的破坏力也会随之成倍放大。 总之,在新法被叫停的那个信号刚被散出“贵人”们刚刚强行撤出第一笔资金后,江南原本吹起来的泡沫即将迎来第一次绽放。 —— 深夜金陵城郊。 两匹快马疾驰街头,马上坐着两个衣着纨绔的年轻人,而在二人身后,则是死死的咬着一支马队。 “我是城南孙家的,求乡亲们回家代我知会一声我爹,快些来周家庄来救我,救命之恩,孙某没齿难忘!” 马上的两个年轻人高声喊着,不远处的村子也有不少人家在亮着灯,却没有一户人家出来查看。 而身后的那支马队却是猛地掏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家伙。 “砰!”“砰!”“砰!”三声巨响在两人身后炸响。 骑在马上的两个年轻人登时便吓得涕泗横流。 “各位大哥,不要再逼了,容我等再缓缓!” “老子也不想逼你们!但老子要老子的钱!钱!钱!你们不给老子,明天老子的债主就得这么追我了!” “TMD你们停是不停?!” 说罢,追在身后的大汉便已然抽出了一支羽箭,而后便朝着两人张满了弓弦。 就在追兵行将放箭之际,那两个年轻人迎头撞上了一辆自金陵方向驶出的马车。 “轰!”的一声巨响之后,那伙追兵面前便只剩下了人仰马翻的一片狼藉。 “大哥,人没气儿了。” 看着面前的两具尸体,那大汉面色一沉,低吼道:“拖上尸体,回去找他爹老子要钱。” 遍地开花的织场、瓷窑产生了巨大的借贷需求。 他们需要庞大的现金流维持运转。 而在这个时候,一些胆大的年轻人便打起了这笔买卖的主意。 他们先是将同乡之人的余钱借来,而后再经由他们之手,借给临近的织场、瓷窑,从中攫取利差,其中甚至有不少寒门之子,因此一跃而起,成了常年混迹在金陵城中“腰缠万贯”的纨绔子弟。 他们一夜之间拥有了三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香车良驹,美妾大宅。 勃勃生机的江南,因他们而愈发繁华,其中甚至有不少人为搏歌姬一笑,在秦淮河畔豪掷千金,以至于他们都忘了一百两银子能在大明买到多少东西。 只是这场大梦,终究到了醒的时候了。 潮水正在褪去,应天府内堆积的人命案子一夜之间多了数倍,而在另一边,城郊的村子,大队的缇卫、胥吏,正在逼着各村的乡绅重新种麦。 只有北返的太子行辕于金陵街头经过之时,金陵才恢复些许宁静,只是在街巷人家中的啼哭声仍旧传进了朱载壡的耳朵里。 “长河织场……陆都督,江南这般板荡,父皇当真就不怕因此失了民心吗?” 陆炳却是朝着城外方向摇了摇头道:“殿下此言谬矣,江南的缙绅,从未如今日这般忠心。” 及至出城之时,不计其数的缙绅自发的来到燕子矶,跪送朱载壡的车驾北返。 饶是他们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朱载壡却仍旧能看到江边散落着的红色爆竹皮以及他们脸上的喜悦之情。 那是装不出来的。 越是动荡,人们便会越怀念当初的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日子。 而这所有的动荡,都被这些人归咎到了新法之上,君父叫停新法,那便是拨乱反正,自当可喜可贺。 只是江南的商人并没有坐以待毙,就像是溺水的人永远会竭力挣扎。 即便挣扎会使他们的处境更加不利,这是本能。 太子行辕北返,贵人们乃至自家的缙绅都把银子抽走了,银价日甚一日,江南却再次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平静的代价就是更加疯狂的借贷。 只不过这一次,这些“年少纨绔”们将目光对准了那些只有三四钱银子的穷亲戚街坊。 胆小怕事,那便许以重利,利多了,那胆子也就跟着大了。 只要积少成多,即便是早晚会炸,那也不会是现在炸在手里,甚至有不少的银子就被刻意糟蹋掉用来维系这些“年少纨绔”们的表面光鲜,安债主之心,以供其再争取些喘息之际。 —— 运河河道之上,商船络绎不绝,比之昔日朱载壡南下时,明显繁华了不少。 陆炳大摇大摆的坐在船头,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船队。 “变法之前,士大夫竭力阻拦,变法之后,严、徐二位阁老竟又带头改稻为棉,诸位先生,究竟是这新法本就是弊政,还是我父子才疏德薄,驾驭不了群臣,遂有今日。” 漕舱之中,只坐了宁玦跟朱载壡等六人,朱载壡的脸上尽是失望。 他倒也能猜到自己老爹些许想法,如果不是真无路可走,他是不会这么草率的废黜新法的。 明知道严家、徐家正在借着新法牟利,改来改去,最后却是要将权柄交给严嵩徐阶,别说嘉靖了,就是朱载壡也不想答应。 张居正开口宽慰道:“殿下何必妄自菲薄,饶是太祖高皇帝在时,亦有小人诽谤朕躬,何必挂在心上。” “可太祖高皇帝在时,言出法随,家国大事,一言而决之,到了本朝,君权旁落。”朱载壡失望道。 宁玦闻言笑道:“太祖高皇帝言出法随?真若是言出法随,何来的洪武四大案。” “莫说是太祖,古往今来又有哪个皇帝真正的言出法随了?” “始皇帝一扫六合,天下遂归一统,但如若始皇帝真的能任何事都一言而决之,何至于灭楚灭了一半把秦相灭成了楚王,以至于始皇后连名姓都未在史书留下。” “商周之诸侯,秦汉之外戚勋侯,南北隋唐之世家门阀,及至两宋遂用士大夫而治天下,再至本朝,始以内臣而制士大夫已是大盛。” “殿下这个太子手上的权柄,恐怕比诸两汉、南北朝时的天子都不逞多让。” “不是独国朝有权臣,而是历朝历代天子本就如此,只是多数情况下,天子都赢了而已。” 朱载壡若有所思的蹙起眉头,张居正却是起身敞开了面前的窗子。 “殿下,新法还没死。” 朱载壡闻言一怔。 “先生此话从何说起?” 话音刚落,宁玦竟看到张居正的脸上闪过一丝狂热。 “商人不会善罢甘休,已然进城的百姓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不善罢甘休又能如何?”朱载壡看向张居正。 “故技重施,向上求之于官而不得,那便向下索之于民,要么食民自肥,要么挟民自重,新法暂行,江南却没有出太大的乱子,殿下觉得正常吗?不出半年光景,江南必然大乱,能止此乱者,唯新法耳!”张居正一幅了然于胸的模样。 “江南百姓,又要再遭大难了。”朱载壡低声道。 “我大明朝积弊已久,非一味猛药,可以痊愈。” “能痊愈吗?”宁玦倏然开口。 张居正愕然的看向了宁玦:“宁兄何出此言?这江南乃我大明财赋重地,江南大乱,君父焉能置之不管?” “江南是大明财赋重地不假,大明可只有江南一隅?如果江南对于大明真有叔大说的那么重要,天子也就没能力叫停江南的新法了,实则是我大明其余十余省的缙绅给了天子叫停新法,掣肘江南的底气。” “今日能叫停,明日照样能强压。” 张居正僵在窗边注视着运河上的商船,咬着牙低声道:“依宁兄所见,难道伱我江南此行难道真就白折腾了吗?” “自然不会白折腾,江南、或者说大明的行商已然尝到了新法的甜头,确如叔大所预料的那般不会善罢甘休,但只要朝廷不再禁海,这棵小苗就会一直蛰伏下去。” “蛰伏到甚时候?” “国破家亡,天下大乱,蛰伏到天下的缙绅再也不能给天子阻拦他们的底气时,到头来还是再苦百姓百十年。”说到这里,宁玦的脸上已然露出了几分戾气:“就因为他舍不得内帑那俩破银子!” “宁兄,你……你这是甚意思?那是天子啊。”察觉到宁玦有些不对劲的张居正开口道。 “天子就能不顾苍生死活?” 张居正一脸惊恐的看向了朱载壡。 “殿下,不能让宁兄胡说……” 不待张居正说完,朱载壡便开口道:“张先生,孤觉得,宁师说的有道理。” “即便是天子,也不能不顾百姓死活,不能放任父皇再昏聩下去了!” 张居正跟高拱两人闻言心中不由得一凉。 怎么就让这俩人凑到一块去了! “那殿下跟宁兄准备如何行事?”张居正苦笑着看向两人。 朱载壡跟宁玦也是同时开口。 “死谏。” “干他一顿。” 船舱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