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质问苏梨梨为什么纵容手下将一个求医的无辜母亲和她的孩子关进牢里,苏梨梨不屑的笑着说贱民以下犯上死的活该。 她梦见自己求苏梨梨将女人和她的孩子葬在一起,苏梨梨便让人将他们母子都扔进了井里。 她梦见苏梨梨下令让手下将她也推进井里,温序站在旁边冷冷的看着这一切,然后满意的笑了。 她梦见自己被井水封住了鼻子和嘴巴,几乎就要窒息,温度先生仿佛神明从天而降将她拉起。 忽然,她听到远处传来声音,好像是师父在骂谁,说什么“她是你的师妹,非要害死她你才满意吗?”。 “她要醒了。” 看到情阅的睫毛动了动,温度向旁边正在数落温序的师父说道。 “你出去,免得她醒来看到你生气。” 苏阙朝二徒弟温序没好气道。 温序没出去,也没有接话。从去牢里接情阅开始,他就没有开口说过话。面对师父一大篇的教训,也只是沉默。 情阅睁开眼,便看到温度先生的脸映在眼前。 她的脑子有一阵短暂的空白,一时记不起发生了什么,自己这又是在哪里。 片刻的茫然后,细碎的场景涌入脑海,情阅将这些片段串连起来,回忆渐渐清晰。 她想起来了,她在牢里和苏梨梨起了争执。 “你们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抓起来的时候,有去查清楚来龙去脉吗?她只是想带着孩子找大夫,被骗了钱一时心急才和长安城的守卫起了冲突的,并无意冒犯。她没有对守卫造成任何伤害,为什么要把她抓起来?” “一个下等姓氏的贱民,竟然以下犯上妄想闯进长安城,抓她天经地义。我的人抓她,那是她就活该被抓。” “那她死在这里也是活该吗?她的孩子死在这里也是活该吗?苏梨梨,你睁眼看看,那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你一个丫鬟,低贱的黄姓普通人,也配叫我的名字?” “有两个无辜的生命死在这里,而你只关心我是不是叫了你的名字吗?” “区区贱民,死就死了,难道我还要为他们哭不成?” 情阅记得,话说到这里,她便放弃和苏梨梨沟通了,只是转而求她将女人和孩子葬在一起。 “你是在教我做事吗?我们牢里怎么埋人用不着你个黄姓人操心。” “黄姓如何?苏姓又如何?人人生而......” 情阅想起来了,她平等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便被温度先生点了穴道,随后便昏过去了。 情阅约莫能懂温度先生为什么要拦住她说那句话,因为现在的毕国,现在的社会情况,当着苏梨梨这样的阶级狂热分子说出“人人平等”四个字,无异于将自己的头颅送到她的刀尖上。 就凭这四个字,苏梨梨就有足够的理由治她一个藐视上层阶级之罪,然后把她关在牢里到永远。 这个国家现在的统治阶级是听不得“人人平等”四个字的,温序就是这个阶级的一个很好的代表。仅仅因为她说了这四个字,他就处处为难针对她。 “先生。” 情阅一张嘴,便觉得脸疼的厉害,“那个母亲和她的孩子葬在一起了吗?” 情阅有一种让自己都吃惊的直觉。她的直觉告诉她,温度先生虽然拦住了她的“大逆不道”之语,但一定会帮她办成这件事。 “嗯。” 温度点了点头。 他记得自己在牢房里看到情阅的时候,她全身都是湿的,额头的有血迹蔓延到脸颊,脸上有红肿的巴掌印,没有巴掌印的地方又格外苍白,整个人好像一碰就能碎。 这些外表的伤痕已经充分说明她被温序故意甩开在长安城大街上以后遭遇了什么。而且苏梨梨说,她抓情阅之前,是先从井底把她拉上来的。 在牢里,她一身伤痕,整个人摇摇欲坠,却还在萍水相逢的女人打抱不平。 现在她醒来了。她是怎么掉到井里去的,是怎么被苏梨梨为难,看到牢房里那个女人撞死在面前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惊恐,这些她统统都没提。 他没想到,她这一身的伤,醒来后先关心的却是别人。 “谢谢你,先生。”温度的形象在情阅心里又高大了几分。 “丫头,感觉怎么样?”苏阙一边慈祥的关心情阅,一边用拐杖指了指温序,厉声道:“给丫头道歉!” 情阅扭头看向旁边,只见师父和温序都在旁边。原来她半梦半醒间听到的是真的,师父在数落温序。 “师......”师父两个字到了嘴边,情阅想起什么,又忙住了嘴,四下看了看,发现现在是在她自己的房间,屋里除了他们师徒四个,没看到苏卿卿和黄润。情阅这才放心说道:“师父,不要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丫头,你也不要担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苏阙看出来情阅的顾虑,“那个什么苏小姐和她的丫鬟已经打发走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们谁也不准让外人往府里住!” 苏老爷子胡子一抖一抖的,唾沫星子都要喷到温序脸上了,“还不道歉?!” 温序不可能给她道歉,情阅想。而她,也不需要他的道歉。 在温序真正意识到贱民和皇族生而平等这件事之前,他所有的道歉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和一个下等贱民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至于接下来的遭遇,贱民挨的耳光,拳头,不过都是贱民应得的。 情阅揣摩着他有可能的想法,一股屈辱感油然而生。 温序站在那里,情阅看到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被打耳光的那个时刻。不知道为什么,她笃信他一定会很喜欢她当众被打的那个时刻,因为那就是他想让她懂得的,贱民的意义。 “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休息。” 情阅蓦地将被子拉过头顶,盖住整张脸,动作过大,胸腔部分锐利的痛感提醒她这里曾被胖狱卒狠狠踹过,情阅疼的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着他,眼睛里不是愤怒,怨恨,正当温序想探究那双眼睛里究竟是什么情绪的时候,她就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忽然将自己藏了起来。 她在怕他?还是躲他? 温序发现,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不喜欢。 一夜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他厌恶和贱民接触,现在身边有一个贱民,他却开始厌恶她对他的抵触。 “好好休息,有什么不舒服随时喊我和温序。”温度替情阅掖了掖被子,似乎能猜到她想什么一样,“不要想太多。”他说。 “丫头你放心,有师父在,以后谁也不能欺负你!”苏老爷子说罢瞪了温序一眼,警告意味十足。 门“吱呀”一声响了又关上,听到屋里的人都出去了,情阅才缓缓拉开了被子。 “喵~”泰泰敏捷的蹦上床,乖巧的团在情阅手边。 泰泰便是情阅那天冒雨抱回来的小野猫,情阅给它起名叫泰泰,希望它平安喜乐。 “泰泰。” 她伸出手摸了摸泰泰圆圆的脑袋,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这样的一个世界,是不是只有泰泰这样的生灵才不会把人分为三六九等。 情阅发现,这条路远比她想象的要艰难许多。 她为自己昨晚的遭遇难过,更为了毕国如今无数底层姓氏的老百姓所处的境遇难过。 当笔下一笔带过的那些贱民们过着的苦难生活,突然详细的摊开在眼前的时候,情阅才发现,这些是如此难以承受。情阅想,她比任何人都有责任改变这样的社会现状。因为这里的每一分苦难,都是她亲手创造出来的。 “如今这样,可是你想要的结果?” 听着屋里传来的啜泣声,温度抬朝情阅的房间抬了抬眼问道。 “怎么,你很在意她?” 温序不答反问。 “我只是想说,以后不管你做任何决定,都不要忘了她和你我师出同门。” “抱她回来,帮她解决安葬那对母子的事,你猜现在外面有多少人在讨论一个皇子对一个黄姓普通人不该有的关心?温度,以后不管你做任何决定,你也永远都不要忘了,她原本姓叶,甚至连普通人都不是。” 温二皇子这些话,不知道是说给温度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情阅明明就是一个如同蝼蚁般的贱民,即便昨晚死在牢里,他也不该有任何动摇。可是偏偏,看到她的惨状,他竟然觉得愧疚,这本不该出现的情绪让温度有些无所适从。 似乎强调情阅姓叶,强调她贱民的身份,就能让他安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