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泪眼模糊中,只见周宏脸上有怜悯之色,忽然想起父皇纵然是天纵奇才,但天不假年,仍是不免落得晚年落寞,魂归西土,权柄落入旁人之手,何况自己这个孤立无援的前世子? 是非成败,转头空! 他缓缓地说道:“周宏,若有一天孤死于非命,你会当如何?” 周宏一愣,还道是殿下受了刺激,忙道:“殿下,末将就是拼出这条性命,也要护你周全。” 他是武将,脾气耿直,只知道保护陈昌便是他唯一的使命。 陈昌摇头说道:“人都有一死。你太过于耿直,若是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天,孤希望你能够放下心中的仇恨。” “末将……” 陈昌打断了周宏的话,接着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害我之人是个十恶不赦的奸人,你以一人之力是斗不过他的。记住,放下心中的仇恨,再世为人,好好地活下去。” 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 这一切都像是陈昌在交代后事一般,周宏听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地大哭。 陈昌将他扶起来,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周校尉,方才这一番话都是孤的肺腑之言,希望你能够牢记。我知道你并无妻室,在后梁之中尚有一个兄弟,去找他是个不错的选择。又或者是留在这铁佛寺作跟着虚空、虚云大师,作一名俗家弟子。” 说完这些,陈昌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甚么英雄好汉?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堂兄容不下我,即使回到建康也是寄人篱下,索性便舍了这世子的身份,却又怎地?” 言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甚么皇权天下,荣华富贵,尽数置之脑后。 他对着恭恭敬敬的周宏叉手,郑重说道:“父皇在信中所提及那件未告知之事,若是孤性命不在,还请周校尉代孤弄弄清,有朝一日在孤的坟前告诉孤便是!” 周宏再次大哭起来。 陈昌转过身,取了火石点燃油灯,将那封信烧了。 看着父皇的信一点一点化作灰烬,他的眼睛渐渐模糊了起来。 …… 春意渐浓,绿草茸茸,大地好像铺上了一层浩瀚无边的绒毯,土地湿润松软得如同地毯。 一阵轻柔的和风把醉人的馨香,扑入王嬛的鼻孔。 绿色的原野上有一团团白云在蠕动,原来是雪白的羊群。 王嬛还看到有一条银带一般的小河,河面上有一群水鸟吱吱叫着飞来飞去,还有几只浮在河面上的水鸟,披着洁白的羽毛,头上顶着一顶鲜艳的红球,身子随着河水的波浪一起一伏,十分自在。 河边还长着像城墙般的黄苇,远处的田地中农人们正在耕作。 王嬛虽是个女子,但是其马术比之那些久在马背上的起兵也不遑多让。 韦传正和她并辔而行,扭头向她微笑道:“大小姐,若是咱们梁朝到处都是如此一番和平景象便好了。” 王嬛骑在一匹通体亮黑的马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披风,内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身细袖右衽袍,腰间束了革带,下装则是合体的黑色合裆裤,裤管纤细,将两条腿衬得修长笔直,脚踏一双短靿靴。 这一身骑装将她玲珑姣好的胴体曲线衬托得恰到好处,那不增不减恰到好处,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体曲线在披风里若隐若现的十分迷人, 肋间挂着长刀,斜挎弓,背箭壶,飒爽劲装使她更是明**人。 从这里再向北百里,便是大周的境地。 王嬛驻马北望,望着那绵绵不断的草原,事实上这样的草原并不多见。 南方儿女对北地的草原极为向往,一如北方儿郎对江南水乡的渴望一样。 坞堡之中的事情虽然过去了,但是王嬛仍旧是无法释怀。 陈唱和水灵儿这对苦命鸳鸯,竟然在半路受到了山贼的截杀而双双投河,固然撒了不少人去找,但毫无结果。 不出所料的话,两人已经殒命。 王嬛重重地叹了口气。 韦传正尽管有些看不上陈唱这种书生,但是他在坞堡中的表现着实令人侧目。 想劝劝大小姐,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两人正在想着心事,远处的矮丘上出现了一支马队,马队狭长,一队数百人的队伍格外显眼,人马遥相呼应,旌旗招展。 “大小姐!”韦传正纵马上前,挡在了王嬛的身前。 王嬛美目望去,那支马队正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这个地方骤然出现了一支如此规模的马队,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并不是后梁的军队,再看他们一身黑色甲胄,几乎可以断定是大周的军队。 很有可能是西城的兵马。 王嬛并没有拨马就走,后梁虽然弱小,但是江陵防主的军纪极严,并不会骚扰百姓。 片刻之后,马队已经到了近前。 为首的是一名长相极为俊美的年轻将领,内衬绛袖两裆,外罩黑甲黑袍,背负长弓,手持长矛,显得威风凛凛。 年轻将领盯着王嬛,他认出了王嬛是女扮男装,一时间为王嬛的美貌所倾倒。 江左女子的柔弱妩媚他是体会过的,眼前这女子既有江左女子的婉约气质,又有北方佳人的火辣多情,着实与众不同。 王嬛的目光毫不示弱地迎了上去,倒像是倔强地对峙。 如此,倒是韦传正等侍卫紧张了起来,对方足足数百人,他们只有十余人,实力悬殊。 忽然,那年轻将领呵呵一笑,在马上抱拳道:“这位小姐,敢问可曾见到一只野鹿?” 原来这些人竟然是踏青打猎的,王嬛松了一口气,表面上不认输,但是心里也着实打鼓,毕竟对方数百骑兵飞奔而至,仅仅是那股气势便足以给人以强大的震慑。 见王嬛不答,那年轻将领还当是她被这些骑兵的阵势所吓,忙又致歉。 韦传正见此人彬彬有礼,也不禁稍稍放松些。 王嬛说是继续抓捕盗贼,其实是出来散心,并不想跟陌生人多打交道,冷冷道:“没见过!” 王嬛有心拨马便走,但是周围的大周骑兵已经将他们团团围在当中,这样做未免太过激,恐怕她纵马直冲,对方人多势众,难免会对她们不利。 王嬛虽然是皇帝的外甥女,但并非嚣张跋扈的大小姐。 在江陵可以对他人不屑一顾,如今面对的却是大周的骑兵,却不敢再像是以前那样无所顾忌了,只能耐心地等待着对方先散开让出道路来。 因为陈唱和水灵儿的命运多舛,眉宇间多了几分哀愁。 王嬛的心中五味杂陈,脑海中全是坞堡之中的事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那双原本清澈晶亮的明眸,不时随着她的思绪或伤感、悲凄,配合着她冰冷俊俏的脸,更显的有一种难言的魅力。 那年轻将领看她时火辣辣的目光也被王嬛注意到了,不过似乎此人自恃身份,只是大胆地打量她,并未做出任何轻佻之举。 这不禁让她想到了在杨家渡那个仰着头看着她的书生,两人的眼神倒是有些相似之处。 虽是凝眸注视,但其双眸清澈如水,并无一丝一毫的淫邪。 陈唱,水灵儿,唉,你们到底在何处? 王嬛想起陈唱和水灵儿,心中更加觉得酸楚无比。 想起陈唱在城墙上说的那一番轻薄话,当时还生他的气,没有给他看好脸色。 王嬛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更加的难过。 只要他们二人能够活着,即便他再怎么说轻薄话,又有什么打紧的? 想着想着,王嬛又不禁轻叹一声。 跟在年轻将领一旁的一个黑脸大将瞧了她这蹙眉一叹,眼睛都直了。 都说江左酒好,人好,江左女子婉约撩人之态,竟是无处不在,实在是北方女子所不能比。 他咕咚咽了口口水,扭头看了年轻将领一眼,暗想:“还是国公大人见多识广,若是这里我最大,怕是当时要将这女子抢回去了。” 国公今年不过十七岁,但是身边也只有李娥姿等几个妾室。 对了,六年前,也就是西魏恭帝元年,西魏将领于谨攻陷江陵,杀死梁元帝萧绎,将江陵十多万平民百姓掳掠到长安,李娥姿全家就在其中。 去年,李娥姿刚刚给国公诞下一位小国公,甚是受宠。 难怪国公见到了此女并无太强烈的感觉。 正在这时,年轻将领忽然一抬头,王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来是前边草丛中忽地窜起一只兔子,冲向不远处的山湾。 年轻将领喊道:“虽是一只野兔,也不能放过!” 说罢,一抖马缰绳,纵马飞奔。 一人一马从王嬛的身边飞过。 他的手下人身背骑弓,此时纷纷提弓在手,但是却无人动手,那些亲兵们箭枝连发,只是堵截那只兔子的去路。 王嬛冷冷一笑,看来这年轻将领也只是个徒有其表的家伙,竟然还让亲兵帮忙围圈猎物。 如此,心中不由地将其看轻了几分。 她因为陈唱和水灵儿的事,心中悲伤愤懑无处发泄,当即便拨转马头,抽弓搭箭,飕的一声,箭如流星,直奔那野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