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知道,若顾贞观在此,定会欣喜若狂。 而此时此刻,他却因为母亲新丧,于七月份返回无锡,料理丧事。 但这错过终究是短暂的,容若心知,这二十年的等待都已煎熬过去,仅仅这数月之期,对他二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 吴兆骞入京之后,在容若的安排之下,暂住其师徐乾学的府中。没几日,他便收到一份自纳兰府邸送来的礼物。 是纳兰公子亲赠送的一副画。 吴兆骞小心翼翼地展开来,之间画中一女子身着貂裘,立于胡沙风雪之中,神色却自若如常,没有半分悲戚。 这女子是蔡文姬。 而立刻吸引了吴兆骞注意的,不是这画的工笔如何,而是一旁用小字题着的一首《水龙吟》: 水龙吟·题文姬图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騃女。 笔划苍劲骨瘦,深得褚遂良遗风。而吴兆骞却能看出,那词句,明为叹文姬身世,实则暗指的却是自己。 吴兆骞一字一句地看完,忽然流下泪来。 “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几是有如亲见亲历一般。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騃女。”更是一语全然道破自己的心绪。 他从未想过,这自由锦衣玉食,甚至还没跟自己说过几句话的贵胄公子,对自己的每一分所历,每一分所感,竟是如此了解。 他也终于明白,顾贞观为何会对这人,给予无以复加的信任和青眼了。 ***** 当年年底,顾贞观从容若的信中知晓吴兆骞已安然返还。他处理完母亲丧事,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 然后,在渌水亭中,他见到了吴兆骞。 顾贞观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人,竟是有些无法相信眼前的所见。时光白驹过隙般,轻易间竟已带走了近二十年的光阴。而这二十年里,自己从未有一刻真正地安心过,自己心里无时无刻不惦念着一个人。一想到他终年处在宁古塔的冰天雪地中,而自己空有许诺,却无力搭救,顾贞观便觉得寝食难安。 然而此刻,当他再见了这人的时候,不知为何,脑中浮现的,却是他二十年前的样子。 那时候,他们二人还俱是意气风发的风流才子,诗酒谈笑间,便已是名动江南。顾贞观依然记得当年的吴兆骞,喜着淡青色长衫,时常手持一把折扇,语笑间一派丰神俊朗。 然而在宁古塔凄然半生的他,衣着之间,原本偏爱的淡青色已换做青灰的幽暗色泽。瘦骨嶙峋的面容之中写满了,沧桑,憔悴,凄清,无奈……太多太多无法一言而尽的神色。 当年的风流,当年的飒爽,早已没有了半分痕迹。 仅仅是看着吴兆骞眉目中的神色,顾贞观便能想象出他在宁古塔中过着的是怎样的一种日子。 才发现,原来命运,当真能如此这般,将人折磨得万劫不复。 顾贞观一瞬间忽然很想流泪。他甚至恨自己太过无能,竟不能早些将他营救出来。倘若早上几年,会不会……还能从这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之中,寻到些当年的痕迹? 然而终究是迟了。也许自他被流放到北地去的那一日起,一切就已经无可挽回了。 顾贞观仍旧沉默地与吴兆骞对视着,但眼前却慢慢地模糊起来。终于,他强打着挤出一个微笑,告诉自己,自己也许太过贪心了。 他活着回到了这里,就应是最好的结局了。 “汉槎……”忍住声音里的哽咽,慢慢地走到那人面前,伸手抱紧了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然词穷。 一双手自背后环过,用同样大的力道,将自己抱紧。仿佛在告诉自己,此时什么也不必说了。顾贞观慢慢闭上眼,泪水却终于滑落了下来。 ***** 而就在同一时刻,玄烨的内心也可谓欣喜若狂。 因为他刚刚接到战报,得知清军已然攻破了乱党的省城昆明,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璠自尽而亡,其余并将则出城受降。 历时八年的三藩之乱,终于宣告结束。 其实玄烨心里明白,自康熙十七年,吴三桂在衡州称帝,却于同年病死之后,三藩之乱的叛军顷刻间便群龙无首,有如散沙。所以他便趁此机会,调兵遣将,依次收回了湖南、广西、贵州、苏川等地。 直到今日,这一切压在心头太久的大山,终是轰然倒塌在自己面前了。 由是,玄烨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快意来。因为此时此刻,他终于能向世人证明,自己当初执意削藩的举措,是正确的。他爱新觉罗·玄烨敢于下决心剜掉这块毒瘤,也有能力在它毒发到不可控制时,强行将其镇压下来。 而正此时,却见李德全走上前来,道:“皇上,纳兰公子求见。” “容若?”没有宿值却主动来找自己,这倒是颇为少见,玄烨一挑眉,道,“让他进来。” “嗻。”李德全应下。 然而,转身刚要退出去传人进来,却又听见身后想起玄烨的声音:“慢着!” 只得回身,道:“皇上,还有何吩咐?” “让他在门外等等。”玄烨唇角微微上挑了几分,顿了顿起身道,“李德全,摆驾去御池!” “御池?”李德全惊得一下子来不及反应,但看了看皇上心情极好的模样,心中也大抵猜到了他的打算。便赶紧点头,连连称是。 ***** “李公公,既然皇上在沐浴,不如我改日再求见罢。”跟在李德全身后,奔御池方向而去的容若,犹豫了半晌,终还是开口道。 “纳兰大人,这可使不得!”李德全闻言忙做出焦急状,毕竟皇上方才兴致那么高,纳兰容若如果这般突然离开了,这黑锅恐怕还得轮到自己来背。言语间,便将话故意说重了些,“让大人去御池面圣乃是皇上的意思。皇上只吩咐奴才将大人带过去,大人若中途离开了,皇上一气之下,奴才的脑袋没准就保不住了!” 容若怎不知李德全是何人,怎会轻易说掉脑袋便掉脑袋的?但虽听出言语间的夸大之意,却也到底打消了回去的意思,跟着他一路来到了御池。 有件事他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前来找玄烨亲自确认为上,看看究竟是不是自己心中所猜测的那种可能。 所以既然来了,便不如等等,也好早解心中之惑。 容若满脑子琢磨着此事,直到前面的李德全突然顿住了步子,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站在御池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