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平在赌场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但赌红了眼的人,心里伤心一阵,又凶狠地上了赌台。那时也没觉得多少难过,却不怎么的现在被袭安一提,整个心就悬了起来,眼泪几乎是涌了出来。 袭安见状朝他招手,让他过来。他慢腾腾地走了过去,矮下身来,任袭安擦了他的眼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袭安最终还是咬咬牙,道:“我想过了,平平,你去广州罢。” 袭平一惊,泪眼朦胧地看着姐姐:“我以后再不赌了姐姐,都是刘志远!他引我去赌……我以后再也不了,我不要离开上海!” 袭安的眼泪也“簌簌”的掉下来,只是狠了心不改口:“不算是季先生的门路,只是他提起来,早前爸爸有恩于蒋介石,他现在已经是huáng埔军校的校长了。这个时代终归是要变的,我不能看着你这样子在上海滩当个没出息的白相人。” 袭平听出她话里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猛地站起来,鼻子里“吭哧吭哧”的,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红的地方红的骇人,白的地方白的惊心。 “你自己好好想想,爸爸的仇,还要不要报了……你要不想,我……”袭安侧过头,看着桌上瓶子里今早刚插上的玫瑰花,再也说不下去。 三天后,袭平在十六铺码头上了船,粼粼的huáng浦江,载了袭安的期望,送走了她唯一的亲人。 那天午后燥热,袭安眯眼睡了一个极冗长的觉。醒来之后浑身黏腻,拿了换洗衣服去洗澡,才刚出来就听见姨娘在外面敲门,边敲边道:“赵小姐,大太太喊你过去呢。” 袭安想着来了季公馆这么些日子,顾着自己一门心思的难过,倒还没有去向季太太告过一声打扰,于情于理都是该去会会她的。这么想着,又忙忙地敷了些玫瑰粉在脸上,换了一袭白底镶碧荷的半袖旗袍,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没有办法,只得散着。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总还不算太失礼,这才下楼去。 一楼大厅里沈清瑞早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微微抬眼看袭安从楼梯上下来,搁下手里的水晶杯,便也站了起来。袭安一怔,道:“大太太也让你过去呐?” 清瑞点头,轻“嗯”了一声。又往墙上的西洋挂钟瞥了眼,道:“走吧。” 她在前面走,袭安落后一步距离。她也不顾她,走自己的路。穿过小花园进了头进,直接上了二楼,在主卧旁边用来会客的房间前停了脚步,顿一顿,回头对袭安道:“这个时候,她都是在这里的。” 袭安乖觉地点头,看她开了门,一股异香扑鼻而来。她进了屋,就见当中的罗汉榻上卧了一个风姿绰然的女人,旁边一个小丫头,用自己樱桃一般的小嘴将象牙烟枪的枪嘴舔湿,双手捧着送到她口中。 【9】 当时的上海,huáng、黑、白三色横行。huáng与白分别指yín业和赌,而黑就是毒——鸦片。即使是兜里只有几个角子的穷鬼也躲不过要抽大烟的,就更不用说财大势大的富贵人家。杨艺媛的烟龄不短了,但却有个规矩。烟一定要是印度的陈年老货,再和以沉香与珍珠粉,就着八棱玻璃断罩的胶州灯深深吸上一口,一股清烟咽下肚去,再懒懒地啜上几口上好的碧螺chūn,那简直是脱胎换骨了一样的滋味。 袭安看着杨艺媛那朦胧而迷离的眼神,摇了摇头,又去看身旁的清瑞。清瑞好像很熟悉了,也不等小丫头招呼位置,径自寻了张凳子坐下来,袭安见状,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却并不落座,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榻上的女人,等着她先开口。 杨艺媛过足了瘾,神采奕奕地坐起来,看面前的袭安和清瑞,坦然道:“烟是个好东西啊。” 她的面貌,在袭安记忆里是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的。按着上海上流社会生日时“过九不过十”的惯例,她今年应该二十九了,保养的自然是好,姿色却只是中上,胜就胜在那股贵气,让人不敢直视一样。 她低低笑两声,接着道:“前几天,有人作了首叫《烟室铭》的,最后两句实在有趣。说是‘此为销魂处,赛过醉翁亭。瘾君云:何害之有?’” 袭安便也朝她笑,道:“我倒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殷实之家,宠自家孩子宠的无法无天,自己抽烟的时候,就也让那五、六岁的孩子也抽,抽几口就让他在榻上翻跟头逗趣,时间长了,等那孩子长大,每每抽烟时,若不翻跟头就浑身不自在,那烟的好处也体会不出一样了。” 杨艺媛闻言眯眼,低头想一阵,也不知道她什么心思,再抬起时,勾着一双jīng利眼,含笑道:“那时候见袭安,还是个小囡囡,现在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