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动魄。 身为女人的所有骄傲,在芸香推门的顷刻间已化为子虚乌有。她——它——只是浸泡在水里的一片红肉。 像垃圾一样,丢弃在渐凉的水里。 一对被缚的乳房艰难起伏,犹如旱地上翕张的鱼鳃。 她还活着。 五娘的凤眼疲惫地睁开了。 一样的眼眸里,往日的霸气消失无踪,竟然像等待宰割的羔羊。大概是看见有人影来了,那眼睛里瞬间充满恐惧,口中“呵”地惊呼。 芸香看见,心里一痛。 强作镇定,芸香她走向五娘,伸出手,想解开她身上的结,触到绳结,芸香就感受到五娘身子的微微颤抖。 芸香道:五娘,是我。麝香让我救你回家。 五娘的目光里的恐惧舒缓了,随后陡然严厉。 ——……回去! 芸香摇头,伸手去试着解结。 五娘厉声呵斥:死丫头,你想死吗?你就不怕她也这样对你? 芸香不回答。背后的结太紧。芸香顾不上许多,直接低下头,用牙齿咬着,扯着。 五娘咒骂着芸香。但芸香始终没有一句反驳,手齿并用地对付着那些结。唾液从齿缝间流下淌在五娘的手指上。五娘眼泪纵横。 五娘:我以前对你那么狠,你这是在做什么啊!为什么不扔了我走掉?还要冒这个险……傻丫头,傻丫头…… 芸香抬起头,擦掉嘴边淌出来的唾液,手指拨开绳索,解放出五娘夹在绳结里的黑发。 事不宜迟。解开了最大的结之后,芸香的手指上下翩飞宛如抽丝剥茧。 越来越多的红绳落到水里。 肉体上的绳痕遇到热水,切肤之痛,五娘发出痛苦的呻吟。 芸香搀住裸身的五娘,从微凉的水里颤巍巍水淋淋地起身。 被捆缚得久了,四肢早已蜷曲麻木。五娘一个趔趄,又跌坐在水里。水花溅了芸香一身。 芸香还要伸手,五娘却摇了摇头。 五娘:你已经仁至义尽,快走吧。我这样比刚才舒服多了。 苦涩的笑容。 芸香:麝香她还等着你回家呢。我们都等着。 麝香……家…… 五娘的嘴角微微抽动。 她终于趴在芸香的肩头呜呜恸哭。口中犹断断续续说个不停。 ——谢谢你,芸香,谢谢你…… 芸香一面保持着身体姿势任她在肩头哭着,一面伸直手臂,扯过不远处叠放的纯白干净浴袍。 为了避免惊扰到丫鬟们,五娘没穿木屐,赤脚晃悠悠地走在冰凉的砖石走廊上,遍身伤痕裹在单薄的纯白浴袍里,仿佛西风一吹便会歪倒。 芸香一手搀着五娘,一手执着灯,既是照明,也是给五娘烤一烤冰凉的手。仿佛春藤绕树小鸟依人,两人就这样依偎与被依偎着,缓步前行。 五娘:其实乘凤她以前并不是这样子。那时候她还没出阁,家里人,不算丫鬟们,她和她妹妹说不上话,独有我年纪和她最近,脾气最投。也是个可怜孩子,亲娘死得早,老爷也不喜欢她,渐渐就变得不说不笑了。三娘带她那么多年,都说待她和配鸾一样亲。可是老爷一寄来给女儿们的玩意,三娘总是让人先送给配鸾挑,剩下的才给她。……下人们也怪她脾气大,难伺候,爱动火气,动不动就砸东西。我进了门一看见她,就知她那不是天生的,是闷出来的啊。 五娘的声音有气无力,但倾诉的欲望似乎特别强烈,不知不觉就絮絮叨叨了起来。芸香就默默听着五娘倾诉。 五娘:我第一次和她说话,她把我骂了一通,说我勾引老爷——她觉得老爷不爱自己的亲娘都是因为我们这些女人的错。我一听就高兴,毕竟她终于肯主动说话了。 五娘:你们读书人总讲什么题好一半文,讲什么承题破题——有了这题目,我一有空就去她那里说话。跟她讲我在扬州时候的事,讲那些走南闯北的阔人的事。一开始她不爱听,后来就装做不在听,其实听得开心着呐。后来总算也说上两句了。有次她主动问我“那方面”的事。那种事我早烦透了,她来问,我就反反复复解释给她听。这种事解释不清楚啊,她就缠着我非要看……我的身子。还说自己的看不见。 五娘声音变得有点羞涩。 停了一会儿,五娘忽然申辩起来:是她先勾引我的啊!……我也是怕她和小厮们闹出丑事,才教她的。她在家的时候,我跟麝香都没什么,只和她一个好。 听着这种有违伦常的事,芸香还是忍不住有些抵触,虽然觉得这两个人可怜。 五娘:……有次我看她盯着我手上的翡翠扳指看了很久——就是上次给你看的那对,红定里的扳指,那天我戴了一个。我看她喜欢,就随手撸下来给她玩。开始她不肯接,听说是一对儿里的才接了。我知道她不是欢喜那扳指,是欢喜它成对儿。 芸香记得那扳指的样子,透绿的竹节样子。那时候也是一对,便说:那为什么那扳指又…… 五娘:是啊,又回到了我手上。我进门还没过一年,她就出阁了。临嫁人前一天晚上她又偷偷逃来找我。我说都是要嫁人的闺女了,得避嫌。她没言语,也不哭,一定要跟我磨镜子。她从没这么主动过,我也就比平时更使了点劲。我和她各自丢了几回,我累得要死,她还不知足,又爬到我身上。嗳真丢脸,我没留神睡着了,醒来是大中午,她早跑了,扳指留了下来。后来听说她怀了孩子,后来又听说是顺产,我就早断了念想了…… 两人终于行到避人处。眼看不远处就是三娘的院子。四望悄然寂寂,唯有风声。 五娘忽地握住了芸香的手。五娘的指尖冰凉。 五娘:芸香,求你帮我去三娘的衣橱里拿件衣服吧……我冷。 芸香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刚迈出一步,五娘就突然拉住她的手。 芸香转过身。 五娘满面感激:你今天的恩情,我会报答的。 芸香摇头:是麝香的主意。 说完就匆匆穿过庭院,闪进三娘院子的月亮门里。 三娘身边的檀香恰好不在,芸香道了声阿弥陀佛,从衣柜里抱了一件大红昭君套,沿着凤尾竹掩着的长廊就回走。 经过一间厢房窗下,芸香仿佛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慌忙抱着衣服,躲向墙根的阴暗处。 唯有夜风里凤尾潇潇。 难道是幻觉? 芸香犹豫地站起身,刚要走,一声幽幽的叹息钻进耳朵。 芸香寒毛倒竖。 ——芸香姐姐…… 细细的,女孩子的声音。 忧郁的叹息声。 被人看见了?还是鬼? 芸香四顾。前面没有人,后面也没有人。 声音从厢房里来。 ——姐姐,我好看么?还是姐姐又好看,又温柔,又……和二小姐真般配呢。 芸香脸上一热。心想这是哪个丫鬟在自言自语吧,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这么想着,就要抱着给五娘的衣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