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最后,我们两个几乎是同时放下了碗。“小如。”她凝视着我的眼睛。我也抬头看着她——瞳仁深不见底,捉摸不透。 “我已经收拾好了给你的东西……” 不要。 “你一会儿……” 不要! “就离开这里吧。” ……果然还是说了。 她凝视我的眼睛里不带一丝悲欢,而我觉得自己仿佛瞬间变得透明了。 “我有一位道友住在西山的道观,地图我也已经备好,你去吧。”她说。 我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答了一声:“好。” 这……是梦吧? 这不是梦。 我拿着地图和包裹,就这样迈出了山居大门的门槛。只是去采药而已,黄昏的时候还会再回来。我甚至是这么想的,真的,一瞬间我真有这种错觉。镜之站在门口送我出去。她向我挥着手,仿佛是在说:晚上见。而我手里拿的不是地图和书信,而是还不认识的草药的图鉴。只要找到它,带回来,镜之就会温柔地把我抱离地面,说:小如真了不起。 可是…… 似乎真的不是这样的,呵。我仰头看着天空中那些参天古木纵横交错的新绿树枝,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沾湿了耳垂。 没有道理啊,我什么也没有做错。我很乖,地面清扫得很好,香灰也清理得很清楚,每顿饭都很认真去做——一切都弄得很好。 我一边低头走着,一边思量她送走我的原因。 对了,这几天我没有做家务,会不会是……我应该坚持去做家务的,她说要自己做,其实是试探我的吧。刚这么想,我马上摇头——她不会这样试探我。一定是和这几天的事情有关。我想起了血。 因为我流了那么多血,变脏了。——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答案。 隆隆,隆隆。雷声隐隐在天边响着,天阴了,正酝酿着一场雨。 眼前是一片桃林,满目绯红,灿烂照眼,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这里是……后山? 我连忙摊开地图。 图上有一条岔路,一边拐向山后,而另一条才是我要去的路。可是我低着头只顾想心事,已经不知走了多久。回去吧,我想着,索性回到宅院去,赖着不走,至少要镜之送我去后再缠着她回来……就这么定了吧。 我刚要转身,忽然觉得有什么在向我招着手。 ——来呀,嘻嘻,快来。 少女甜美轻柔如梦一般的声音在桃林中回响着。是谁?我不禁回顾。 眼前却只是万树桃花,一片绯云。那是仅属于三月的颜色,没有任何预兆地,引诱着我,向我招着手。 ——来呀,快来呵小如,一起玩吧。 幻觉中的声音由一个变成了几个,越来越响,呼唤着我的名字。鞋子引着我的脚转动了! ——想什么呢,来玩呀,很好玩呢。 我的脚仿佛不听使唤似的,而意识也飘忽了起来。左脚,右脚。我走进了桃林,那声音此起彼伏,久久不绝。我……我在做什么?我是要回去的啊。 ——来吧,我很温柔的,快来吧,来抓我呀。 我向前又走了几步,千万株花树仿佛连成了一片,将我围在中央,手拉手旋转着。 ——来抓我呀,来。 头好晕,眼睛好眩。我的身体开始晃悠悠的了。 突然,天空中响起一声只有夏天才有的炸雷。 下雨了。 仿佛夏天的雨,如此不合时宜。没有丝毫的起承转合,仿佛坠了太重流苏的帘幕,从高处突然垂落下来,击穿了枝叶的屏障。刷拉拉的雨声仿佛千军万马席卷大地。等我的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方才的呼唤声被淹没得一干二净。 满地的芳草一片泥泞。一片,十片,被雨水打落的桃花瓣星星点点越来越多,铺满了整片大地。浸泡在雨水里的绯红色一下变得单薄而苍白。 我没有带伞,冷得直打颤。的衣服与鞋子湿透了。头发也被雨水冲得散开,一缕一缕贴在脸上,脖子上,狼狈不堪。 低头看着手上的地图,上面镜之秀气的墨迹也被雨水打得洇开来,糊成一团,看不清了。 肚子……好痛。 我勉强按着记忆沿着泥泞的道路走着,可是这道路好像漫长得没有尽头一般…… 痛。小腹里的器官仿佛被拧起来似的痛,就快要绞断了。一阵一阵,仿佛手执绞盘的妖精越来越亢奋似的,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它越用力,我就越是疼痛,不仅小腹里的器官,仿佛整个腰肢就要被拧断了。 直不起身子……走不动了。 脚已经不争气地停了下来,雨水却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弓着背,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里偶尔闪现的黄白色电光——小如的性命,就要完结在这里了吗? 在逐渐模糊的桃花的枝条间,我看见了一只有蓝绿色相间的脸的山魈的怪笑: ——这是历来小如们的坟地哦,小如。镜之她,可是一个罪人哦…… 我躺在雨水里。这让我感觉有一些舒服,但肚子还是好痛。 有木屐踩着水的声音,越来越近。红色的伞…… 我听见了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声音: “我们回家。” 我眼前一黑。 号外03·火泽睽 大家好,我是镜之。 小如现在已经平安到家,喝了点药睡下了,大家可以放心。现在我们来一起回顾一下方才文中出现的那些怪东西:什么“大衍揲蓍”,什么“最上面的爻在动”,还有什么“《彖》传”,最重要的还是那个“火泽睽”。 最好解释的是《彖》传。这是为《周易》本经作注解的十大文本之一(古人把注解“经”的文本叫做“传”,关系好比教科书和教辅书)。由于其内容是对每一个卦象的解释,所以为了图翻着方便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市面上常见的《周易》一般将它拆开来,附在《周易》本经每卦之后。 再说“大衍揲蓍”。这是一种利用周易占卜的方法,一般叫做揲蓍法。至于什么叫“大衍”,这和一次占卜使用的蓍草数目有关。《系辞》传(也是刚才所说的十大文本之一)上是这么讲的: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这段是讲“揲蓍法”怎样运作的。看起来有些装神弄鬼,和天地之数都紧密关联起来了,但说起来也不复杂。 首先第一步是找五十根蓍草,但其实使用的只有四十九根。这是很诡异的——直接找四十九根不就好了吗?但是非要多出那么一根,凑成“大衍之数”——五十——才灵验。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整个占卜下面基本就是按照这句话进行的。 左右手将这四十九根蓍草随机地一分为二,“以象两”——这是“一生二”的“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