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家里谁犯了事儿?”牢头开门见山就问。 “程笑卿,老朋友了。”三秀老实答。 “我道是何人——原来是他。这可不巧,他那里已经有人了。天天都有两个人给他送饭,真是福气。” 三秀听见“两个人”,心里大奇。他那样自以为是的家伙,除了班主,还会有谁天天来?遂多问了一句。牢头笑道:“是个女的,就是前些日《救风尘》里的那个宋引章啊。” 原来是她。祝双成多日没在班里露面,三秀还道她见程笑卿态度冷淡就回了扬州,没想到竟然还在京里。 “小哥儿,请回吧。我们这儿,一人一天只容一次探监的。那女的都被拒了好些天了。” 三秀连忙从荷包里拿出早备下的一粒银豆子。 已近四月天,牢房里还是阴冷。刚一踏进,一股难闻的气味就扑面而来,三秀赶忙掩了口鼻。同时还有数对灼灼目光盯在她身上。她往左右牢房里看去,只见人人皆是蓬头垢面。有几个正在身上抓虱,抓到了就送到口中一咬。有的正百无聊赖地躺着,看着三秀笑。还有一两个,望过去差不多和牢房融为一体,只有一对眼珠动了动,大约知道是个活物。三秀正隐隐有些惧意,忽听牢头说一声“到了”,顿时轻松。及她抬头看见了程笑卿,又安了心。他精神不错,似乎并没吃什么苦头,身上又是件新换的干净的衣裳。三秀便知是祝双成留下的了。 牢头检查完三秀带的食篮,交待两句便走了。程笑卿认出三秀,苦笑道:“是你。” “是我又怎样。听说祝姑娘来过?” “她天天来。” 三秀早就知道牢头没说实话。“她对你一片真心,你若不喜欢,为何赎她?” “她也这么问。你不知她过去的那个所在——简直是活地狱。她的才貌,你也是知道的,在那里不但排不上座次,还百受欺凌。我看不下去,才卖了两幅字画,付了她的身价。即便我不这样做,也有别人出手的。” 程笑卿的语调举重若轻,就好像说自己医好了一个病人一般寻常。 三秀不禁动容,但还是问他: “你这样随便地赎了她,她虽是自由身,以后的生计可怎么办?一没有亲人,二没寻到好人家。” 程笑卿一震,半晌才道:“这我当时的确没有想到。” “你不娶她?” 程笑卿没答。三秀道: “你是读书人,却总这样率性而为。且说你打了冯家少爷这事,虽说他狂了些,你忍一忍也就罢了。以前你虽然也曾气,却也没这样过。你是怎么了?”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程笑卿才道:“你觉得,在别人家作客,却轻慢那家的女儿,是正人君子可以坐视不管的事么?” 起先,三秀只道是程笑卿受了外人的侮辱,却没想到这事竟然还关乎陶洵美。“他到底说了什么?” “那样的话,缙绅先生难言之。陶府的人那时不在,当然不知道。那些人,怎么可能把那样的事当面说给他们听。——你们也莫担心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担了虚名,忍几天,我也就出去了。你让班里的人放心便是。对了,我的笛子……” “拿来了。”三秀怀里一探,将笛子交与程笑卿手里。程笑卿接过,欣然笑道:“人在这里无事可做,难得的是文思泉涌。杜少陵说‘文章憎命达’,我终于懂了。” 三秀听程笑卿这么说,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祥。正想着,忽听见程笑卿又开了口? “那天你在抹云楼找的,就是瓶娘吧?那个瘦小的女子。你给她化了妆?” 三秀承认了。 “……是我过去轻狂了。想来她有她的苦衷。不过她那样谋生终非长久之计。——我会给她写几支新曲的。” 这时牢头催将起来。三秀便告别了程笑卿,跟着牢头到了外面。 临走,三秀又给了牢头一笔谢钱。牢头接过钱,左右看看无人,方才低声道:“这人,可惜啊。” 三秀隐隐觉得这事不寻常,遂追问了下去。牢头道:“京里的冯府,冯大公子,你可知道?” “冯大公子告了他?” “告?哪里能告!三月二十五晚上,冯大公子就死了!这才拿了他。” 三秀大惊。 三秀忘了自己是怎么从监牢回来的。总之等到她一路浑浑噩噩地回来,抬起头,已经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住所。恰是正午时候,天光耀眼。小院还是原来的小院,四望空荡荡的,父亲不在,大师兄也不在,邻人家正在动炊,香味远远飘了来。 无人可商量,三秀也没更衣,便抱膝在槐树下独自思索起这件事。 程笑卿说事关陶小姐。这么看来,他是替陶家人仗义,却又不愿声张,连班主也不肯告诉。他也不肯将这事告诉陶小姐,向她邀取芳心。这确像程大夫的为人。轮他吃几天苦头,他也愿意认了。只是在牢中的他,还不知自己已经扯进了一桩人命官司。 想必是官府查到了那天送别的情形,留心起程笑卿和他之间的争执。那官家也不想想,这程笑卿是个穷酸文人,怎可能对那素昧平生的冯家公子行凶? “唉,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她不禁苦恼道。 就在这时,身后的屋门吱嘎一声。 “三秀姐姐,你回来了。” 是瓶娘。这院中剩下的唯一一人正向三秀急急走来。三秀连忙起身。 “瓶娘,有件好事要告诉你,程笑卿他答应——” 三秀想强作出一副笑脸让瓶娘安心,不意却被急走来的瓶娘一把抱住了。 “程大夫给抓走了,”瓶娘低着头,“我都听说了,你是去给他送饭的。” 一炷香工夫前。 瓶娘听见三秀回来,心中百感交集。 她这时候本不该在班里。只是临出门时大师兄说漏了嘴,被她知道了程笑卿给抓走的事,一阵追问,这才知道三秀早早出门是为了探监。遂定下主意,无论如何不肯出门,一定要留下等三秀回来。大师兄无法,只得依她,独自赴会去了。 自己竟是班里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人。瓶娘如是想着。自然是三秀怕自己担忧,一直好心相瞒此事。但恰恰因此,此时的瓶娘心中更添了一分沉重——并不是气恼三秀的隐瞒。而到底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直到她听见三秀回来…… 她犹豫着。终于丢下手里的针线活计,急急走了出去。 槐树底下,四月风里,三秀安抚着瓶娘的肩头:“傻孩子,别担心,他很好,吃穿都不愁,官差对他也还客气。” “三秀,”瓶娘终于道,“好姐姐——你待我太好了。为什么要对我那么照顾,让自己那么累?” 三秀的脸微微有些发白,她的手也僵了。瓶娘便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望着她的眼睛: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还有更大的事情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