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娘听了,半天没响。过一会儿,她又抬起头问三秀:“你既和她说过话了——她是不是特别好?不然,程大夫也不会一直看她,——连台上的祝双成也都一眼也不瞅。双成姑娘多可怜,从扬州一路上京来,不知有多少辛苦。程大夫见她却总是客客气气的。” 到底还是把话题转到了程笑卿身上,三秀心里只是苦笑。瓶娘平素里见人不多,故而至今都不知道程笑卿整夜赴陶老爷的雅集的事,却还是三句话不离他。现在,三秀既然知道了瓶娘已经察觉到了程笑卿对陶洵美的上心,更不能告诉她程笑卿的去向了。虽她心里为难,还是笑道:“富贵人家的女儿,自然打扮得与众不同了。” 恰在这时,沉重的打门声自院门而来。男子的声音带着醉意,糊糊涂涂听不清是谁,只听得见不停地喊着“林三秀”三字。看见瓶娘又担起心来,三秀忙哄她睡下,独自出门看个究竟。到了院门口,却见到大师兄已在那里了,正皱着眉,扶着一个正低头呕吐,摇摇欲倒的男子。三秀一看,这不是程笑卿,又是谁? “水……给我水……还有酒……”程笑卿含含糊糊说完,又哇的一声吐了。 “还要喝啊?”三秀脸上露出不豫之色。像他这样,只怕一会儿连胆汁都要吐出来。程笑卿听见了勉强直起身子,向三秀一指自己的额角,三秀便明白了——原来他是要三秀把药酒拿来。介褔班的药酒平素就放在三秀那里。怪不得打门的时候就喊起来了。三秀正要转身,袖子却又被程笑卿扯住了。“别让旁人知道。”他低声道。 “伤在脸上,只怕明天天一亮,街坊邻居都知道了。” 一夜无话。翌日近午时分,介褔班的小院门口一阵喧闹。来访的是陶家老爷。人在客厅和班主喝茶,不一会儿又有人传话让三秀来。三秀听了,一想起昨晚程笑卿落魄回来的事,就隐隐感觉不太妙,遂仔细打扮了一番:上面是镶花边的浅蓝云纹单衫,配一件百褶淡红绉裙,梳一个惊鹄髻,远远望去,古意盎然。还没走到客厅,就隔着门听见里面陶家老爷和班主说话的声音: “……要好好劝他。唉,也是个才子。出了这样事情,我们也很为难。这封银子,你且收下。……” 三秀一听,就知那程笑卿必定在陶家惹祸了。三秀心中纳罕:他既然爱慕陶小姐,在她面前怎会如此放肆。越想越不明白。她正要继续听下去,只见客厅门口忽然闪出一个丽人的影子,恰好两人打了个照面。那人见了三秀,粲然一笑,赞道:“好一个灯人儿!” 原来是洵美。三秀顿时明白,叫自己来的一定是这位多事的小姐。“见笑了。”三秀答。正欲施礼,却被洵美拉了手去。 “好妹妹,我们不和他们在这儿——到你房里坐着说话。” 三秀感到洵美碰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便知道她在试自己有没有戴那只镯子。多亏三秀机警,早就拿出来拢在腕上。果然洵美笑得更高兴了。 洵美说要到屋里私下说话,这正合了三秀的意思。瓶娘一早出去了,屋里没旁人,恰好借机把程笑卿的事问个清楚。两人进了屋子,等洵美把三秀的住所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两人坐定了,三秀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洵美听了,大笑起来: “这话说来可笑。我那时候不在,也是听家人说的。我家生意上有位故交,姓冯,每年往波斯做青花瓷生意。他家的冯大公子是个没本事的,整天在京里逍遥自在,这回被家里逼着领两只船到南边去。他一起的风流朋友,好几个都是在我家雅什么集的。昨晚上,那群朋友就给他饯行,借着我家的园子,定着一早就走。本来这事,和那姓程的一点关系没有,只是叫他过来做个陪,充充人数罢了。谁知他就闹了脾气。” “因为什么?” “他们商量着召几个名花来陪酒。男人的事么,常有的。没人问那姓程的叫谁,姓程的当时也没怎样。等把人都请来了,排座位时才发现漏了他。等喝了一阵酒,那冯大公子酒劲儿上来了,胡说道:‘都说八娼九儒。程笑卿脸也秀气,咱们升他一级,今天在座的一人一枝花,还不够分呐。’还没说完,程笑卿就和他们打了起来。他哪里打得过,那冯大公子毛也不曾伤一根,他自己倒打破了头。酒桌上的话也认真,你说他迂得可笑不可笑。” 三秀听了心里一凉。八娼九儒,这正是程笑卿心里的痛处,谁知被那些人戳了个正着。但还是问:“那冯大公子呢?” “他?”洵美轻蔑地“哼”了一声,“船已不在京城了,天一明就走了。走之前酒还没醒,还是底下人把他扶上船的。还扬言说要把程笑卿连药铺子和你们介褔班也一起捏死——他敢!” 三秀听那姓冯的已经南下,料定不会在为难介褔班,又见陶小姐说出如此仗义的言语,于是蛾眉又展,说了几句话,又唱了几个曲,直到正午时分,洵美才随父亲依依作别。陶府父女走后,林庆福便沉了脸色,着班里人寻了程笑卿来,连教带劝谈了一席话。程笑卿也不争辩。自此便不再赴陶府雅集,每日在后院里借酒浇愁,馀则填词为乐,不肯见人。陶府人也不请他。 如此便过了三日。就当班里人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的时候,风云突变。第四日清早,满天乌云,没有太阳。班里众人都还没出门,突然间,门口传来急促的打门声。 “开门!” 如此蛮横的吆喝,班里人莫不心惊,唯有林庆福久经世故,一脸镇定。大师兄刚一开门,只见一胖一瘦两个官差打扮的,瘦的叉腰,胖的抱臂,脸皆如泥塑木雕一般。 “二位大人……” “程笑卿呢?”那个瘦的扬声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果然,用WORD码字比较顺手,思路也清晰。 ☆、第 10 章 程笑卿被带走了。官府不准保释,却也不说为什么拿他。 流言甚嚣尘上。有的说程大夫医坏了人,病人一家闹到官府去了;有的说是在妓院里和人争风吃醋,打伤了人;最严重的说法,是说他心怀不轨,胡言乱语,企图颠覆大元朝。有嘲笑的,有同情的,也有等着看热闹的。 院子里安静了,三秀的心里却不能平静。她一面担心着程大夫,一面又担心着瓶娘。想要托人打听其中关节,一时又摸不到门,只能日日望着父亲亲自去给程大夫送饭的背影。直到一天晚上,林庆福在门口向她招了招手。 “明天我走不开。你换身衣服,一早给他送饭去。” “换身衣服”,就是换男装。毕竟是探监,女人去难免惹麻烦上身。天刚亮,小生模样的三秀就挽着食篮上了街。步履生风,竟全然不似个女子了。 到了牢门口,那里已经排起了队。三秀就跟在队尾站着等。人太多,三秀就把食篮搁在了地上,靠打量周围的人消磨辰光,不知不觉就模仿起来。三秀只道周围没人看见,却没想到被旁边的牢头瞧了个一清二楚,不一会儿便哈哈大笑,悄悄走过来戳戳三秀肩膀。三秀会意,提了食篮,跟着到一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