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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又一次失去记忆吗?

   月光挤过密集的树枝和叶子,悄无声息地洒落在林间的空地上,凄冷如秋冬季节的白霜。森林里到处飘浮着星辉般明亮的光点,来自那些攀附于石头树干上的苔藓,或生长在灌木丛中的发光植物,腐草荧荧,朽木枯荣,偶有风吹过,枝头的叶子便与地上的叶子一同沙沙作响,为这寂静的森林增添了几分幽夜与梦幻般的氛围。   年轻人伸过来的手就在面前,蕾蒂西亚却抿着嘴一言不发,她紧盯着林格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犹豫或是怀疑。但一无所获,他金色的童孔就像一泓澈然干净的潭水,容不下任何多余的事物。但正是因为太过干净了,有时才会让人觉得里面藏着很多东西。   世所皆知,绝不可能有完全纯粹的人存在,当某些人试图展现出自己的质朴或无邪时,内心往往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情感,足以彻底颠覆他一贯的形象,叫所有熟悉他的人都大吃一惊。对此,蕾蒂西亚不需要任何记忆左证,她有一种本能般的直觉可以帮助自己做出判断,正如街头流浪的野猫也能根据本能判断出一个人对自己的善意是否发自真心。   可是,假如他的伪装真有那么好,连自己都能欺骗过去,那么……就姑且相信他一回,又有什么关系呢?是真心也好,被欺骗了也罢,如果不接触的话,绝不可能得到答桉吧?   在舒缓流淌的、比岸边潮汐的回响更加轻微的呼吸声中,少女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递给了林格。她的手掌是那样的小,那样的苍白,凹凸分明的指关节间隐约可以看见许多痊愈后遗留的细小疤痕,证明她在过去都经历了怎样艰苦的逃生与战斗。灵魂的记忆或可泯灭,但身体的记忆却会述说许多。   林格沉稳地接住她的手掌,两人的掌心接触,传递一刹那的温度。之后,年轻人将自己的另一只手叠放在她的手背上,双手合拢包裹着她的手掌,感觉就像包裹着一道冰冷的、随时都有可能泯灭的月光。他缓缓闭上眼,上下嘴唇微动,从唇齿间吐出轻得如同母亲哼唱摇篮曲般的祈祷声,这个时候,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让蕾蒂西亚听清楚了他的声音:   “我在天上的神,我应向您坦诚。”   “以善之名的虚伪,使我擅自宽恕了一个遭受苦难的人。”   “从今以后,我愿为她的罪而行,连同曾被她伤害过的人。”   “所有喜悦与憧憬,皆回归于她的梦想。”   “所有痛苦与不安,皆铭刻于我的心上。”   ……   蕾蒂西亚有时觉得他的声音很遥远,像是在永无止境的海洋中流浪;有时又觉得他的声音很接近,像是在神圣威严的教堂内回响。她慢慢地闭上眼睛,脑袋往春藤木的树干靠去。林格没有动作,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位正在走向死亡的少女,忽然停止了祷告,对她说:“升入天上的无光之海,便是回归了女神的怀抱,灵魂将在那里得到永恒的安眠。”   “不要。”少女的声音虚弱得只有林格才能听见。   “什么?”   “我还不要到哪里去。”   “那么,你打算到哪里去?”   蕾蒂西亚没有回答,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在一片昏沉中看到了空虚的黑暗,犹如寂静的深海,拖着她的身躯不断往下沉。这沉没的过程即是失去的过程,少女不断抛弃些什么,好让自己的灵魂越来越轻,才能努力地向上漂浮,脱离这片海洋,回到那个一直在等待自己的人身边去。她仿佛看到那个人朝自己露出笑容,温柔地呼唤自己的名字,于是一下子安心下来,她不再紧张,不再惶恐,甚至不再感到痛苦,就这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片混沌中,少女的心跳逐渐安静了,她恍忽间听到有人在自己的耳边低声道:   “愿她与无罪者,都生活在您无忧的国。”   “我等尘世之民,与女神同在。”   ……   年轻人松开手,任那娇小冰冷的手掌脱离掌心,无力地坠入了满地枯枝落叶之中。他重新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与树下死去的少女拉开了距离,目光平静地定格在那张苍白而又安详的睡脸上。   几分钟后,蕾蒂西亚的手指忽然颤抖了一下,胸膛开始起伏,紧闭的眼睑微微翕动,似乎有睁开的趋势。这熟悉的景象让他回忆起两日前在红树林里所见的那幕死而复生的奇迹,这世界对眼前的少女来说或许是康慨的,赋予了她永远的生命,但或许也是残酷的,因为又剥夺了她除生命以外的一切事物。可如果失去了那些事物,生命对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是灵魂的载体、记忆的躯壳吗?   这十分复杂的哲学问题一度令年轻人陷入恍忽,当他回过神时,是被树枝的嘈杂响动和影子的倏忽闪烁惊醒的,他抬起头才看到,蕾蒂西亚正张开漆黑的蝠翼,飞在林下流淌的月光中,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自己,那眼中满是警惕、提防与猜疑的神色。   所以,所谓生命,也不过是将已有的事情重复一遍而已,对于观众来说可能会感到厌倦,然而对于剧中的演员来说,却是需要用所有记忆去换取的宝物。   “那么,”年轻人对天上的血族少女说道,看见月光抚遍了她雪白的头发与重新红润起来的脸颊:“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吧。”   这个陌生的人类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看起来似乎在提醒自己,但是不需要他来提醒,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蕾蒂西亚瞪了林格一眼,下一刻毫不犹豫地转身飞走,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的最深处,也是两人来时的方向。月光失去了她的踪迹,便开始漫无目的地流淌,林间又传来一声夜枭的啼鸣,还有其他小动物追逐与扑腾的响动。有个少女曾在这里死去,但这片森林反倒因此活过来了,这或许说明世界本身就是依靠吞食他人的血肉才能维持自己的活力。   林格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月光渐渐向森林的另一头涌去,犹如潮汐涌向自己的归处时,他才转身,离开了这里。他走之后,寂静重新将黑夜占据,古老的春藤木屹立在空地上,默默聆听着风中传来的祷告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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