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正对着邢夫人横眉立目,一见贾琏进来,登时便缓和了神色,但毕竟是当老子的,在儿子面前还是端起个架势来: “这里正在说你妹妹的婚事,你来得正好,我也要跟你说说道说道。” 被贾赦数落得一头狗血的邢夫人见来了救星,也顾不得尴尬,赶忙换上一副笑脸: “琏二来了?今儿就留在这边吃饭吧?我这就叫他们加几个你爱吃的菜去。你如今是荣国府的当家人,家里家外的事情也真够你忙活的了。” 邢夫人在《红楼梦》原书里的评价是个“尴尬人”,是说她娘家是没有根基的小官,嫁给贾家爵位继承人乃是高攀,出身很尴尬;身为长房媳妇却不能掌管家事,做了填房自己却无所出,身份也尴尬;性情又愚又犟还好强,可惜没能力没口才还没眼色,处事更尴尬。 但贾琏也知道他这个继母虽是个不讨喜的角色,甚至还有点讨人厌,但好在以她的智商,她也从来也不算计谁,平心而论,邢夫人还真算不得个坏人。 于是贾琏朝邢夫人恭敬摆摆手,微笑道: “母亲也不必忙,老太太那边已经派人来说了,叫我过去一道儿用饭。我来这里也是为了二妹妹的婚事,商量好了我还得赶去老太太那里。” 邢夫人没说什么,贾赦倒不由冷笑一声: “我们可不敢跟老太太抢人,有你在跟前儿,老太太吃饭都吃得香。 自打你得了风头,整个荣国府都跟着沾光了,如今连博平郡主都往咱们家来住着,老太太能不把你当宝贝儿? 哼哼,连我这个当爹的,也跟着你蹭着沾光了。” 贾琏当然听得出贾赦在阴阳自己。 别看快五十岁了,贾赦这个“巨婴”还是一直在跟贾母赌气。早先是妒忌贾政,如今因为自己得了贾母的偏爱,这股子妒忌又朝自己来了。 贾琏才懒得跟贾赦讲道理解释呢——我又不是他亲爹,我犯得着花心思教育他么? 于是赶忙笑道: “父亲这话说的自然都是对的。咱们父子本就是一体的,儿子在老太太跟前儿得了脸面,自然就是爹娘脸面上增了光。” 贾赦果然是个顺毛驴,听了这话,顿时也顺了气: “那是自然。你是我儿子,你有出息了自然都是我教导出来的。 我儿子升官发财有本事,再瞧瞧老二的儿子,哼哼,就会吃胭脂!老太太宠了宝玉这些年,全都白费了不是?贾家想要光耀门楣,还得看我儿子的。” 一想到胜过了弟弟贾政,贾赦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转脸又朝邢夫人道: “老二那个书呆子管不好自己儿子也罢了,连老婆不懂事也管不了,有什么出息! 他老婆就知道护着娘家,也不管她娘家妹子嫁了个买卖人家,还能配得上咱们这样的人家? 她想她儿子娶个商户的闺女,那是她们二房自取下流,反正宝玉也不想考科举不想当官,他就是娶个青楼女子来当正房,我乐得在旁看笑话,可我大房的女儿不能下嫁给一个做买卖的! 那个薛蟠是个什么东西?老二媳妇腆着脸跟你张口求亲,你就该拿出个主母派头来直接回了她,还说什么要和我商量,你说说你可不是糊涂!” 邢夫人赶忙连连点头,诺诺连声。 贾琏看时机正好,也跟着点头道: “父亲说得很是。更何况那薛蟠还是个在逃的杀人犯,怎么配得上一等将军家的千金小姐?” 这话说得贾赦得意大笑: “对!咱们这样的人家,就得是这个气势!好!虎父无犬子!” 贾琏见贾赦果然上套,随即道: “官媒婆送帖子来说的那个孙绍祖,我瞧着也配不上咱们家的姑娘。” “什么?”贾赦闻言瞬间瞪眼: “你懂什么?那孙绍祖也不是外人,他爷爷当年拜在咱们老国公爷门下,祖上也是军官出身,和咱们家算来亦系世交。 他本人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何况还家资饶富,如今袭着指挥之职,又在兵部候缺题升,这等前途无量的人物,怎么不配? 我可告诉你,咱们是军功起家,武荫至今,咱们家的孩子,想做官就能做官,用不着都跟老二那书呆子似地酸文假醋,整天做梦要科举入仕,我看不上! 我的女婿,得是有气魄、有本事的,仪表堂堂,威风凛凛,谈吐挥洒一派英雄气概的才好。” 看贾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贾赦只当是自己的一番高论震撼了儿子,不由愈发得意: “世事洞明皆学问,哪能跟老二似地天天死读书读死书的? 你虽有几分我年轻时的聪明,可毕竟还年轻不经事,许多事情还瞧不通透。 咱们这样的人家,天生来就是要当官的,在看人方面,得有慧眼。我就一眼瞧出来了,那孙绍祖也不仅有本事,还极会交际为人,是个人物。 他自己承袭了爵位,可并没只窝在大同吃沙子,自打去岁来京寻求晋升门路,就可见是个有心人。 后来他求到我这里,按说叙起来,他也算是个平辈,可他却无论如何都称我为叔父,自己坚执子侄礼,极是个懂礼通情的。” 贾琏冷眼看着自鸣得意的贾赦,心中一个冷笑: 哼哼,你喜欢嘚瑟,我就让你先嘚瑟够了。反正我只要一开口,随时就能终结你所有的得意。 那个孙绍祖,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什么和贾家是“世交”,其实,不过是孙绍祖的爷爷希图贾家的富贵权势,而且是官场犯了事情,为了求贾赦的父亲贾代善出面摆平,这才拜在贾家门下,自认为侄,就像贾雨村或者傅试之流拜在贾政门下一样。如此算来,孙绍祖本来就是贾赦的子侄辈。 说什么平辈强要行子侄礼,简直的笑话! 而且这孙家的家风最是忘恩负义,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当年遇事求到了贾家门上,得了贾家的援手,事情一过,又见荣宁二公放弃了军权,自觉身在大同,用不上京城里的关系,便渐渐又疏远了贾家。 这等祖传袭来的趋炎附势低声下气之辈,今天能为了利益伏小做低,明天就是个“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 《红楼梦》原书里说,开头孙绍祖为了巴结贾家,让媒婆到贾家死缠活缠求娶迎春。可随着贾家的兴衰变化,尤其到了甄家被抄,孙绍祖已有了悔婚之意。在后来迎春嫁过去之后,他才会说“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 再后来贾家败落,贾赦没能给孙绍祖补缺成功,不讲道义,只讲利益的孙绍祖一想到自己钱花了、亲结了却没能得到好处,于是便肆无忌惮地折磨贾迎春以泄愤。 今天既然这条“中山狼”送上门来,正好收拾收拾。 . “我见他一番抱负,只缺个提携他的贵人,也便应承帮他打点个前程出来。那孙绍祖为人也豪气宽宏,当即就掏了五千两银子出来,死活求我收下赏人用。我左右推脱,只是推不过,没奈何也只好勉为其难收了。 我想着,如今各地方节度使里头,多有出自咱们老国公爷门下的,孙绍祖想调去平安州,那还不是我一封信过去就得了? 再说了,贾雨村的大司马不日就要上任了,我请他在兵部帮忙周旋周旋,也就是一千两银子的事儿。 你想想,有这么个女婿,又什么不好?且他的前途是我这个老泰山给的,日后他能不以我的马首是瞻?我这眼光啊,错不了! 看贾赦说得志得意满,贾琏决定:让他闭嘴。 贾琏皱眉,做出个欲言又止的神色,赶紧又低下头。 贾赦一见,立刻沉下脸: “嗯?你这是何意?” 贾琏不说话。 贾赦立刻端起当爹的架子,一拍桌子: “混账行子!你有话就说,还怕我吃了你啊!” 贾琏心中暗笑: 你这样纸老虎的德行,能唬住谁? 面上却仍皱眉,两手一摊: “我说孙绍祖配不上二妹妹,不是说他的本事,说的乃是人品。 头一件,他若是一进京就来求父亲,那算他是个聪明伶俐人。可我怎么听说,此人在京里四下钻营,京里的紫衣勋贵没人瞧得上,他才又厚着脸皮来咱家贾家的。 第二件更要不得,他那日来咱家,求见的乃是二叔。刚巧二叔不在,他这才要见父亲。 第三件,如今王子腾是九省都点检,执掌边防,大同乃是边陲重镇,孙绍祖自然是在王子腾的麾下,他想擢升,为何现放着顶头上司的门路不走? 这当中的缘故才,是最要命的。 他身为边将,却一心要调去平安州那等富庶安定之地享乐,若是父亲真替他铺成了路,那王子腾会怎么想?朝中上上下下又怎么想? 而且,贾雨村能当上大司马,走的也是王子腾的门子,父亲让他去调走王子腾麾下的人,贾雨村会为了一千两银子得罪王子腾么? 只怕以贾雨村的油滑为人,立时便放些消息出去,拐着弯儿地让王子腾知道此事是他耐不过贾家的面子才勉为其难的。最后许多不是都落在父亲身上,那可就……” “混账!” 贾赦恼羞成怒,一把将桌上的茶碗茶壶拂到地上,摔了个粉粉碎,又一脚踹翻了身旁的小几,几上的钧窑瓷盆也落地摔碎,盆中刚开的素心兰也被摔得稀烂。 贾琏冷眼看着贾赦发泄,心如止水。 果然,以贾赦的体力,发泄一通过后,很快就颓然坐在椅子上,咬牙道: “孙绍祖……以后不许他再登我的门!他再敢叫媒婆来,给我打出去!” 什么?仅仅不登门就够了? 这是不是太便宜这条中山狼了? 贾琏可不这么认为。 至少,怎么也得给这条中山狼配一只母老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