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是鲁地中心,城邑繁华,人口众多。东西和南北两条主干道被大明湖截断,沿湖边酒楼饭庄林立,大小商铺多如牛毛,宝马香车川流不息,行人游客摩肩接踵。 梅花渡不是渡口,是家饭馆,六角翘檐的两层小楼,论面积论门面都不如百余步外的黄金苑——后者自外而内都透着财大气粗的暴发户气息——然而胜在幽雅蕴藉,古香古色,哪怕热火朝天的后厨也只添了人间味道和烟火气,不觉违和只觉亲切。 贵客途经山东,秦浮生作为东道主盛情相邀,秦老爷子和秦桑亦闻讯而来,秦家小姐盛装出席,在楼下掌柜及伙计处刷了个脸,选定二楼最大雅间,招牌菜及酒水流水价送上来。 在秦浮生的明示暗示下,人们发现五行山庄内的饮用水被人加了强蒙汗药,无色无味极其隐蔽,连丹南都啧啧称奇。明月山庄的司徒柏霜妥妥是个弟控,听说司徒明月几乎对上岳白岳那个大杀器又险地遭遇算计任人宰割,唬得一个时辰连续三次飞鸽传书催其归家。南宫世家对南宫霖向来放任自流,后者断袖之名传到南宫老爷子耳中,老爷子邪魅一笑:断袖?和谁?大宋?好得很!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我们会尽快备好妆奁把那个浪荡子打包送到路城——暗搓搓上眼药递闲话的各路人马悻悻然作鸟兽散,总算知道南宫霖优异皮相下的混不吝因秉承何人。 宋氏兄弟顺路载了毓秀宫几个女弟子车马兼程,几乎与颜玫瑰等人前后脚抵达济南府,又不约而同选中梅花渡,宋霆撩起珠帘,和隔几个包间的秦浮生走了个对脸。秦大公子侧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小宋兄弟,不如和宋家主过来坐!” 宋氏走了别一条路,与傅麟等人并未照面,宋云闻声探头一望,眉头上扬:“恭敬不如从命。”随从与毓秀宫女弟子留守原地,柳静簧甜甜告诫:“小宋哥哥尚未痊愈,不宜饮酒过多哦!”宋霆略一点头,帅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宋云揽着他肩膀回头一笑,心说南宫霖新看上的小丫头果然可爱又体贴,难怪他春心荡漾念念不忘。 浣花苑大师姐随瑾携众师妹在一楼大堂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知情识趣地不去骚扰一众大佬,小师妹有丝空有花容月貌然而挤不进颜玫瑰的圈子——后者的圈子明明白白只有一个傅麟,紧跟傅麟的秦浮生都要退出一箭之地,周景兴装痴发嗲得连同性都能唬得动心奈何意中人不吃这套——不是不吃装痴发嗲这套,是不吃任何一套——周大帮主碰个头破血流之后醍醐灌顶:颜公子,你莫不成是真断袖? 旁观周帮主招式用尽的有丝:…… 有道理! 否则你很难解释为什么这样一个颜值与武力同样逆天、丧心病狂圈走百分之九十女友粉的男人居然至今单身! 绯闻艳事倒不胜枚举,动辄这个声明:我是真爱!那个嘶吼:我是初恋!无数个蹦跶:我就是大佬背后的女人! 颜玫瑰从来一笑置之,并不在意异性们的意淫和碰瓷。 小师妹剑走偏锋,突发奇想:如果颜玫瑰真是个断袖,那么另一个人会是谁呢? 人人都知道大宋与南宫霖交好,同理,人人都知道颜玫瑰与慕容白过往甚密,可人人都知道慕容白与锦墨公主情投意合…… 满腹哀怨、黯然而退的周帮主并不知道她随口一句,成功让小师妹脑补了一出伦理大戏。 随瑾一路上就觉得有丝怪怪的,小师妹长得俏嘴巴甜,虽然有些骄傲任性但无伤大雅,她平素也格外回护些,见对方拄着腮帮子对着楼上发呆,用汤匙拍了拍有丝手背:“收起你乱七八糟的心思,不是自己的东西趁早放手。” 有丝认为师姐说得对,幽幽一叹:没关系,她得不到,其他女人也一样! 流光与风镜对视,小师妹分明脑子里在跑马,如果和楼上那位有关的话,马已经跑疯了。 两男一女穿过大堂直奔柜台,伙计才要说“不好意思客满”,其中的俊秀少年递上一块标注号码的椭圆形铜片:“彩云间,我一早定好了的。” 掌柜接过来,确认无误,叫一个机灵的伙计引客人上楼,另一侧的少女拉扯着身边青年的袖子撒娇:“我要尝尝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掌柜笑容不减,从对方脸上转到一溜窄口大肚的黄泥酒坛子,默了一瞬,痛快点头:“姑娘好眼光,这是我们自酿的青梅酒,度数不高,大人小孩都爱喝。淮阳春酒性太烈,不宜畅饮,只需小酌。至于那个,名字很好,叫玉冰烧,其实是寿安特产的药酒,苦而回甘,不过多数人不太习惯它的味道。” 少女神色一动:“它该不会还有个别名叫三日醉?” 掌柜讶然:“姑娘你怎么知道?” 少女比比划划:“有没有位杏黄衫的公子哥来买过?他有个巴掌长的酒葫芦,葫芦细腰处还用红绳系着个青玉坠……” 掌柜神色了然,顺畅地接下去:“是不是高我半头,相貌标致?两三年前他和位极般配的姑娘第一次来,两人居然饮了一整坛淮阳春,啧啧,都是好酒量。之后他每年那个时段都会过来,只是独身一人,那姑娘再没有露过面。” 他搔了搔下巴的黑短髭须,面带唏嘘:“从此他再不饮淮阳春,只喝玉冰烧了。” 少女微顿:“难为掌柜记得清楚。” 掌柜摇摇手:“不瞒你说,我这梅花渡在济南府颇有几分薄名,每日价人来人往,哪能记得这许多顾客,实在是两人过于出众,见之难忘,那姑娘较我们秦小姐亦不逊色……”提及秦桑下意识往楼上一望,脸上扬起笑来,铜烟杆在柜台敲了敲,招呼另一个伙计,“去看看大公子他们还要什么,让厨房早做准备!” 潇潇不意在此处觅着了东彩虹与何芳秀的旧日踪迹,心口微沉,常宁转头看她,温声问:“朋友?” 潇潇点头,反手挽住他胳膊,:“你以前也见过的。说起来他脾性与你有几分相似,你们一定很投缘。” 段清池一边听一边新点了几样小菜,按常宁指点,多要些青梅酒,淮阳春和玉冰烧各自斤余,一转头跟有丝几乎撞个脸对脸,仓促后退,结结实实踩了常宁一脚,忙不迭道歉。 有丝诧道:“你不是那个段……段……你不是应该跟着周帮主吗?” 浣花苑小门小派,没资格出入五行山庄议事堂,是以对当时的八卦轶事不甚知情,何况段清池只是周景兴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跟班,能记得他姓段已经不容易。 段清池含糊应声,跟在常宁和潇潇后头往楼上走,有丝背着手歪着头缀在他身侧,笑着搭讪:“发生了什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那两人是谁?” 小师妹知道自己生得美,是多数异性都会心动的类型,也一直都有好好利用,迄今为止除了在明月山庄那边踢到铁板、被颜玫瑰视若无物,基本无往而不利。 段清池脚步不停,神情冷淡:“与你无关。” 上头潇潇正连说带笑跟常宁比划,迎头撞上下楼的宋霆,人设不崩,脸丑嘴欠,下意识扭了扭腰飞个媚眼:“又见面了小宋哥,最近可好啊?” 骤然猛省自己换了张脸,理应与对方毫不相识,大意了。 面貌冷酷的小宋陷入诡异的沉默,对上的这张面皮虽然陌生,然而语气腔调以及姿态都莫名熟悉,眼皮一颤:“是你?” 潇潇脑袋往常宁肩头一埋,熟练装死。 小宋与对方萍水相逢,倒也没有叙旧的打算,径往柜台买酒,被有丝堵了路,冷冷道:“大姐,麻烦让让。” 几乎不曾遭遇冷脸的有丝才调整好表情,就被这惊天一击差点锤碎了神智,花容月貌寸寸皲裂,家乡土话都逼出来了:“你个衰相仔叫谁大姐咧?” 潇潇抬起埋在常宁肩膀的脸,迸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 段清池冰凉的神情松动,嘴角牵起一个弧度,貌似自己抱了新大腿后,每天的心情都很不错。 身为酷哥的小宋永远不懂为什么年轻姑娘们对“大姐”这个称呼是如何抗拒与崩溃,他哪怕被一个络腮胡的中老年叫“大哥”都接受良好,然而教养使然,无意计较,遂从善如流:“麻烦让让,小姐。” 有丝乱纷纷的脑瓜呲啦一道电光,仿佛看见穿戴跟个鹦鹉似的五彩缤纷的恶俗老鸨挥着花手帕黏腻腻地招呼:“爷您看呐,我这里的小姐都是一等一的货色,肤白貌美大胸长腿……”怒气攻心,上前推了小宋一把:“你才小姐!你全家都是小姐!” 小宋踉跄一下,后背抵住常宁站稳了,满目愕然。 二楼一声清咳,宋云一手扶着阑干敛眸浅笑,肩上露出一截长弓,三色丝线串珠打成的梅花络子微晃,语气轻快,目光沉沉:“小宋伤未痊愈,麻烦这位姑娘轻些。” 有丝如冷水浇头,嘤咛一声捂了脸,转身一头扑到匆匆上前的随瑾身上。 大师姐只见到此处骚动,一眼看见大宋,不明根由,习惯性圆场:“抱歉宋家主,她年纪小不懂事……” 宋云偏头凝思。这话似曾相识,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段清池被稳准狠地戳了心窝,摸摸挺直的鼻梁不言语。潇潇吃吃一笑,凑过去跟常宁咬耳朵。 大师姐反应极快,见宋云面色不愉,话锋一转:“她只是一时冲动……”大宋无声地挑起一边眉梢,她叹了口气,认命揽锅:“是我管教不严,必会严加惩戒,还望宋家主见谅。” 一壁厢瞪了怯怯状的有丝一眼,祖宗你作归作,怎么去惹这个瘟神?谁不知道路城宋家主和明月山庄的大小姐都是有名的弟控?一力撑起宋氏大旗不倒,宋云可不像表面显示的那样温润无害。 宋霆按了按胸口,一言不发径自走向柜台,兄长喜欢吃蒸鱼,他想跟掌柜通个声气去后厨。 宋云转开眼,暂未理会,他跟司徒明月厮混时间长,认出常宁,含笑招呼:“真巧!”常宁回以一笑:“是。” 宋氏家主礼貌又周到地对贴在常宁另一侧装哑巴的潇潇打招呼:“你好……”目光玩味,“你是明月山庄的前少夫人?” 潇潇:“……” 常宁分明不简单,他身边的人也一样。 宋云亲眼目睹卫辛得意洋洋地把一串琥珀珠子套在司徒明月手腕上,就差长出条尾巴摇一摇,满脸都是“我真是个大聪明夸我夸我”的期待。 司徒明月没夸,不止没夸,还皱起眉头,无声地丢了一个冷眼。 卫辛愣了,信物失而复得,少庄主好像并不高兴。本打算一同邀功的老何暗搓搓躲入人群。 跟这些人厮混久了,宋云借着只言片语推断出来龙去脉,看不过对方可怜巴巴的眼神,提示:“如果他中意呢?” 卫辛矢口否认:“不可能,谁那么重口……” 宋云:“也许不是因为重口。” 卫辛还要反驳,忽然住嘴。脸既然可以变化,那么哪一张才是本来面目?如果哪一张都不是本来面目…… 求赞求夸的少年露出苦瓜脸,继而怒目而视其他人,如果你们老是叨叨一朵鲜花插粪上、我会跑去粪上拔花? 众人看天看地目光闪躲:这不是聊天打屁吗?这么还认真干嘛!啧啧,到底年纪轻没经验! 老何在人群中连连点头,一脸赞同:就是就是! 卫辛哭着找蒋复去了。 大宋笑容如沐春风,路城万人迷名符其实,潇潇讪笑:“惭愧惭愧,不敢高攀!”拉着常宁加快脚步,段清池默不作声跟上。 宋云侧着头,嘴角上扬,充满兴味,稍顿转到楼下。随瑾肃容而立,浣花苑女弟子围在旁边大气不喘,大堂的顾客们多是些江湖人,无形威压之下安静如鸡,不敢多事。 宋霆在厨房盯着鲜鱼处理完毕上了蒸锅才走,穿过人群时有丝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角,低垂着头,讷讷道:“对……对不住……” 小宋面冷心热,仰头看看兄长,息事宁人:“哥……” 宋云抽抽嘴角,甩袖就走。撒个娇服个软就被收买了,这性子以后得被弟媳吃得死死的。 他神色古怪,忽然回了下头,浣花苑的弟子们都年轻貌美,除去强势大师姐和心机小师妹,要不要挑一个做弟媳妇? 小宋跟着回了下头,神色更加古怪,向来眼高于顶大哥难道看中了哪个姑娘?浣花苑最出挑的无非大师姐与小师妹,但分明哪一个都不是他心水的那款。 最大隔间房门半敞,珠帘半挑,秦家小姐探出半边笑靥,韶颜雅容,满堂春色:“二位公子请入座!” 大宋小宋对视,目光交错心有灵犀,彼此浮起一个念头是:这种才合适! 傅麟正在给颜玫瑰剥葵花子,一颗颗饱满无瑕,找不出半点破损。秦老爷子笑道:“桑儿知道颜公子喜欢吃,跑了好几家铺子才选到满意的。” 颜玫瑰微微一笑,傅麟点头:“秦小姐有心。” 秦桑眼巴巴看着,这二人之间自成一体,她插不进去。秦老爷子斜眼瞥儿子,眼角都要抽筋,秦浮生装瞎不成,随手把妹子拖过来挨傅麟坐了,挠挠脸颊道:“父亲的意思是,我兄妹二人随你们回京,秦家虽然在京城并无生意,但在京外津地有些产业,或者有用。” 宋云临着颜玫瑰另一侧坐,摩挲茶盏,似笑非笑撩了下眼皮。虽然不了解内情,秦家这副粘姑爷的架势倒有趣得很。 小宋给兄长夹了一筷子笋丝,面容冷酷内心失望,秦小姐明显心有所属,成为大嫂的可能性不大。 秦桑挺胸抬头,大大方方对上傅麟墨黑的眼:“兄长跟着你们,我在津地打理生意,京津两地距离极近,如有事端,互通消息也很便利。” 傅麟蹙眉,男人自刀光剑影波澜诡谲中来,见多了高低起落人间悲喜,小女儿的红香翠软殷勤好意譬如轻风掠过岩石,他无动于衷地勾出个笑来,薄雾般顷刻消散:“秦小姐千金之躯,还是谨慎的好。” 再委婉的拒绝也是拒绝,秦桑眼底的光暗下去,强颜欢笑:“是我冒失了。”起身到父亲身边坐下,秦老爷子安慰地拍拍她后背,女儿不容易,终于不再追着一个万人迷的影子跑,改弦易辙却仍然撞了墙。 秦氏家风开明疏阔,老爷子并不觉得秦家大小姐主动表白有什么问题,即便结果不大美好有什么关系?天下男人千千万,傅麟虽好,其他人也不差。不信看对面的宋氏兄弟,门户相当高颜值,大的淡定有大家之风,小的清冷招人疼,不也是做秦家女婿的上好人选? 知父莫若女,秦小姐心思细密,见秦老爷子假意饮茶,正暗中观察大宋小宋,简直啼笑皆非,两手扳住他头转向一边,嗔怪道:“老爹你不礼貌!” 老爷子表面呵呵,心道礼貌有屁用,又招不来个好女婿! 本站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