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微凉,空中起了薄雾,大内侍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圣上,臣有本奏。”出身北地的敖大人状告左佥都御史何柊贪污受贿,结党营私,随即从宽袖中取出账本和供词。 敖大人高声道:“圣上,何大人不止侵占良田,还强抢民女,民女父兄为求公道告至府衙,却不料官官相护,民女父亲撞柱而亡,其兄求告无门,因缘巧合下拦了臣的车马,才有冤情上达天听。” “你血口喷人!!”何柊怒声大斥,“敖大人,你为陷害本官编排了好大一出戏,你简直其心可诛,歹毒至极。” “何大人所言甚是。”又一官员出广袤雪地出心性辽阔之人,今日一见,这北域气候之毒,也生养不出和善仁厚人。”竟是直接地域攻击了。 南方多文杰,尤以江南文风极甚,每三年科举取士多为南方士子,北边和西南之地的士子寥寥无几。 出身北地的敖大人此一告发,犹似捅了马蜂窝,风霜刀剑言相逼,唯有一二同僚相护,却是杯水车薪。 眼见局势一面倒,虞蕴懒懒抬眸,“吵什么。” 他声音不大,却颇有威严,朝堂百官并不敢小觑这位从一众皇叔中杀出的年轻天子。 虞蕴抵着扶手姿态慵懒,轻描淡写道:“金銮殿上,你们闹的倒像菜市场了。” 群臣呐呐。 何大人跪伏:“圣上,微臣冤枉,此乃敖大人蓄意构陷,还望圣上明查。” 虞蕴:“朕自然会查。” 大理寺卿出列:“圣上,此事事关两名朝臣大员,恳请圣上将此事交由大理寺。” “不。”虞蕴握着账本晃了晃,扫过玉阶之下百官各异的神情,唇角微勾:“此事朕亲审。” 何大人当下面色一白,几乎跪立不住,他当殿被收押,当晚传出何大人自尽的消息。 正在内殿汇报公务的敖大人一颤,急声道:“圣上,何大人身死,线索就断了。” 虞蕴轻飘飘道:“他那群同党不是还活着吗?” 敖大人一愣。 次日与何大人相交甚笃的官员接连下狱,上京众草木皆兵。 朝堂上,诸御史几欲撞柱谏言,就差没指着天子的鼻子骂他残暴昏君。 虞蕴静静瞧着,只字未言,也不许旁人拦着嚷嚷撞柱的御史。若是有哪位官员昏厥,自有小太监抬着人去偏殿治疗。最后能不能活就看天意了。 何柊的朋党束手无策,急吼吼传信高淮。数日收到飞鸽回信,是日下午上京书生齐坐宫门前绝食抗议。 恳请天子收回成命,不可信了小人,残害忠良。 其声势之浩大,连后宫的姜绥也有耳闻。 葛家人和英国公的人求见君王不得,转而盯上姜绥,英国公夫人入宫后,在殿内四处寻找,连床底都未放过。 姜绥无奈:“阿娘,宁香不在殿中。” 英国公夫人神情讪讪:“阿娘也是怕。” 她上前捧过女儿的手坐于榻间,闲话家常,姜绥忍不住打断她:“阿娘今日进宫只是为了与女儿闲话?” “自然。”英国公夫人哼哼,“从前府里不见重视我们,如今倒想起你来了。呸。” 她拍拍女儿的手,“阿绥,阿娘势单力薄,无法给你助力,但也不会拖着你,你甭管外面说什么,现下装聋作哑就好。我瞧着圣上并不是不讲理之人。”她声音低了去,不敢非议天子。 姜绥一一应下,却不想英国公夫人前脚走,后脚就有妃子闯进中宫。 “娘娘救命,求娘娘救命——” 对方来势汹汹,宫人一时拦不住竟叫人奔至姜绥跟前,险些冲撞了她。 蓝嬷嬷大怒,厉声呵斥:“芳嫔放肆,你当中宫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撒野。” 芳嫔充耳不闻,跪在姜绥跟前,拽着姜绥的裙摆哭的声泪俱下,“娘娘,皇后娘娘救命,求您救救嫔妾的父亲,皇后娘娘……” 蓝嬷嬷凶狠将芳嫔撵出,关了中宫殿门,恨声道:“这群欺软怕硬的贱人。” 姜绥沉默。 她心道自己跋扈刁蛮,怎的一个两个都不惧她,还求她救命? 晚间虞蕴来时姜绥道出疑惑,虞蕴抬眸:“纸老虎有什么好怕的?” 殿内倏地一静。 姜绥大脑一热扑将上去,一口咬在虞蕴肩头,被人揽了结实。 虞蕴啼笑皆非:“怎么还咬人,你又不属狗。” 姜绥:“你骂我。” 虞蕴与她抵额,软了声:“是朕不是,咱们宫里阿绥最厉害。” 姜绥心跳快了一拍,怎的叫这般亲昵,平日里虞蕴都是唤她“皇后”。 她依靠在夫君肩头,听着对方有力的心跳,十分安心。 殿内气氛静谧祥和,蓝嬷嬷一颗心都软乎了,只盼帝后二人日日如此。 她悄声退出去,在外殿侯着。内间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芳嫔今日冲撞你,你欲如何?” 姜绥眼神闪了闪,从虞蕴怀中起身,言不由衷:“芳嫔也是一时情急,罚她禁足半月就是。” 话音落,殿内响起轻笑。 姜绥抬眸,一只宽厚的手落下,抚过她的脸,“不必顾忌朕,你是后宫之主,按宫规来就好。” 姜绥迟疑,“禁足半年?” 虞蕴:……… 虞蕴一声叹息,捧过姜绥的后脑勺按在自己肩头,叹道:“傻女人。” “!!!你又骂我。”姜绥在他怀里蛄蛹。 虞蕴手上用了三分力制住她,姜绥性子太直,被英国公府养的自负又自卑,三言两语就能激怒她,偏一颗心又藏了良善。 怪道是小小芳嫔也敢强闯中宫,冲撞皇后。 终于,姜绥挣脱出来,乱了鬓发双颊泛红,眼里也浸出生理性水雾,叽里呱啦指控。 殿内倏地静了。 姜绥看着眼前放大的脸,唇上柔软温热,所有的感观无限放大,她失了思绪。 直到耳边传来叹息:“阿绥,专心。” 姜绥还未回神一阵天旋地转,渐入佳境,旁的是再也不知了。 红烛烈烈,烧了一夜,至天明时分才歇了。 蓝嬷嬷待虞蕴离去才进入内殿,将姜绥唤醒,“娘娘快起,等会儿妃嫔要来请安了。” 姜绥咕哝:“让她们回去。” 蓝嬷嬷:……… 一个时辰后天光大亮,姜绥才悠悠转醒,猝不及防对上蓝嬷嬷严肃的脸。 姜绥神情一滞,不敢询问现在时辰,默默洗漱进食。而后先一步道:“昨儿圣上一字。”她可未插手前朝。 蓝嬷嬷神情一软,“皇后娘娘是对的,现在这样就好。” 姜绥心里松了一口气,糊弄过去了。 饭后她去园里消食,不知不觉走远了些,竹林之后听见两宫人私语。 “皇后娘娘当真狠辣,芳嫔不过闯了一回中宫,不但被降为宫人,还被发配去了浣衣局。” 蓝嬷嬷色变,刚要斥责被姜绥止住了。 “回宫罢。” 姜绥心里有些乱,前朝的纷争波及了后宫。此后姜绥闭宫,众妃嫔畏于芳嫔的前车之鉴,再不敢放肆。 而宫外抗议书生中有几人受饥而死时,帝王与读书人之间的矛盾达到巅峰。 事情发展至如今,谁也控不住事态了。 葛家人着急上火,葛老一大把年纪还受此煎熬,整个人憔悴许多。 “老太爷,老太爷有消息了。”瑞二匆匆而来,急声道:“圣上的龙辇前往宫门了。” 书房一静,葛老赶紧吩咐:“来人,备车马去宫门。” 他们到时,宫门被堵的水泄不通。葛家兄弟护着葛老前进,骤闻天子之声。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律法之存胜于天子,衡量世间事。今有贪官污吏,朕依律行事,诸位却绝食抗议,岂不是颠倒是非,不分黑白。” 那声音并不如何厉色,相反很是平静,仿佛天子在与你耐心论理。 然而听在葛家人心中却如惊雷,正是因为天子喜怒不形于色,他们难以揣摩,对其畏惧更胜嘉帝。 天子素来倚重高淮,平日里对出身江南的官员也多是宽厚,爱其才华。可谁料到前一日还捧在云间,今日就打落泥尘,富贵荣华不过转眼间。 如此喜怒无常,不可琢磨,偏又独掌大权,哪位臣子不惧。 直到领头书生的声音传来,葛家兄弟才回神。 “……是官员贪污受贿,还是小人蓄意构陷,谁又说的清。” 虞蕴阖上眼,于龙辇之中假寐,大内侍上前道:“左佥都御史何柊,自尽身亡,次日官府从何府查抄白银两万两,黄金八千两,良田六千亩,其中古玩字画首饰漆器还未算进。” 一众抗议书生脸色一青,领头书生强撑道:“江南富庶,何大人出身望族,家中多些金银也无可厚非。” 大内侍环视看热闹的寻常百姓,冷笑一声:“何家不过是揽了布庄生意,怎的那布是仙女织的,众人砸钱抢购?” 不等书生反驳,大内侍又道:“何大人名下六千亩良田,未有一亩交税。每年赋税都有定量,何大人名下良田不税,只能摊到其他百姓头上了。” 若说先时百姓还只看个热闹,此刻闻言却是真的怒了。 他爷爷的,果然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狗官该死,圣上明察秋毫,圣上是明君!” “狗官该死——” 一众书生忙声争辩,可他们饿了许久,连起身都费力,如何开口争辩。 葛老眼皮子一跳,圣上此举是在挑起百姓和官员的矛盾,闹不好会生民乱,他到底想做什么! 大内侍示意众人噤声,继续道来,除却何柊之外,其他同党府中也收出不菲金银,大内侍笑眯眯对领头书生道:“不愧是江南学子考出来的,一个赛一个富庶,国库一年税收加起来恐怕还没几位大人的藏银多。” 这话太过夸张。 但百姓早已怒火中烧,田地是百姓的根,每年秋收的赋税是卡在百姓脖子上的枷锁,这些狗官侵占良田却不交税,悉数摊在他们身上,实在可恨。 最后大内侍一句“诸位多出身江南,怪道是如此阻拦朝廷办案,实在团结”。 “不……”领头书生张口欲言,一个臭鸡蛋精准砸在他头上,人群激愤:“你们这群吸人血的蚂蟥,祸害人的臭老鼠,你们去死。” 漫天石子和菜叶砸来,还有人趁机踹向边缘书生,场面一片混乱。若非有官兵阻止,那群书生恐怕早被百姓打死了。 那日之后再有书生于宫门静坐,未有官兵驱赶,便有愤怒的百姓唾骂,甚至上手推搡,一口一个“贪官预备役”,臊的书生掩面离去,再无人敢阻拦朝廷查案。 此事上奏,天子于殿中大笑,“朕的万民委实可爱。” 群臣面面相觑。 一名御史上前,强忍心悸询问:“对于宫门绝食的书生,圣上早就有了对策?” 虞蕴转着手中扳指,轻轻应了一声。 那御史激动道:“既然如此,圣上为何还拖延数日?那些读书人去了五个,还有三十多人因此患疾落下病根。” 英国公心道:圣上或许是想给那群读书人一个教训,不要偏听偏信,盲目跟从,也是为了震慑百官。 与英国公想法相似的还有其他老臣,申阁老虽觉帝王手段太过,但胜过优柔寡断,刚要为君说话,却听玉阶之上传来一道轻慢之声:“闲来无事观一场好戏,尔等不觉趣乎?” 此言一出,威严辉煌的金銮殿仿若冰窖,寒意透过地砖浸入脚底,遍体生寒。 一刻钟后,大内侍高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群臣争相出殿,与何柊有过来往的官员刚出殿门就软了腿,跌坐在地,却无人相扶,无人敢扶。 天子他,毫无人性啊—— 常理不可推之,不可断之。 ……… 另一世界,虞蕴心累的揉了揉眉心,吩咐春望:“快去寻亚父。” “那人”简直疯了,一桩桩一件件还不知道被史官记载成什么样,百年之后后世唾骂。 两刻钟后杜长兰进宫,听闻始末却是挑了挑眉:“剑走偏锋,倒是个厉害人物。” 虞蕴蹙眉,不太高兴。 “那人”残暴不仁,爹怎么还夸上了。 杜长兰一个弹指儿点儿子额心,“那边的蕴儿不狠辣些,哪制得住那群老狐狸。尤其对方想清理高淮的势力。” 文人之间的关系网堪为恐怖,同乡同年同科,再有妻子搭上的岳家,连襟,关系网无限延伸,没有尽头。 “还有英国公府。”杜长兰叹道:“帝后重修旧好,英国公府自然势起,权力跟前又有几人能守住初心。” 虞蕴不服,“可我与阿绥也很是恩爱,这边的英国公府怎么……”他声音止了。 朝中有杜长兰镇着,又有陆文英陆元鸿制衡文官,钱财有宋越,武有成忱,舆论有崔遥这个国师控着,读书人之间还有一个严奉若,谁敢造次。 这也是百官忧心所在,若杜长兰生出反意,年轻的帝王简直难以招架。 这些日子杜长兰愈是知晓另一个“蕴儿”的过往,就愈发心疼,怎么也挥之不去。 晚间虞蕴留杜长兰宿于宫中,父子二人抵足而眠,杜长兰意外的进入两个虞蕴相连的梦中。 蕴儿惊道:“爹?!” 另一个虞蕴很是惊喜,“杜…阿爹?”他唤的生疏又小心,父亲这个词于他太过陌生遥远。 杜长兰满目柔情,再不迟疑的上前拥抱那个受尽风霜的青年,应下:“好阿蕴。”杜长兰将两个孩子微妙的区分了。 蕴儿有些吃味,但想起另一个“虞蕴”受的苦难,心中也不免怜惜。 阿蕴道:“我做的事,阿爹知晓了?” 梦境相连很是神奇,没有半分隐藏,这对阿蕴而言几乎是难以忍受的事。他警惕心太强,不容于人窥探他内心,梦境里却被迫展开。 阿蕴少见忐忑,或许杜长兰会斥责他狠毒,或许杜长兰会疑惑他的行为。 “你做的很棒,易地而处,阿爹也不会做的比你更好了。”杜长兰笑着揉了揉阿蕴的脑袋。 那些围观宫门闹剧的百姓是“精挑细选”的京郊农户,城里的百姓不种地,感触并不会那般深。 一出大戏,想取得超预料的结果,必然是要精心准备。 杜长兰夸的细致,“你在朝堂上的一句戏言,可谓点睛之笔。” 阿蕴弯了眸,眼里有真切笑意,世间竟有人这般懂他。但想起眼前人是杜长兰,阿蕴又不惊讶了,这是他“阿爹”。 那几个饿死的书生不值得怜悯,但凡那几人将百姓放在心间,看见何府搜查的巨额银钱就该好生思量了。而不是站亲不站理。 也有可能是对方什么都懂,唯恐唇亡齿寒,倒真真是贪官预备役了,死了也算利民。 杜长兰与阿蕴相谈甚欢。 蕴儿在旁边插不上话,急的抓耳挠腮,杜长兰揽过他,几句话哄的蕴儿眉开眼笑。 两个蕴儿身形一致,面容一致,可谁也不会将他们错认。 阿蕴嫌弃的瞥了一眼蕴儿,“温室里的花朵,天真愚蠢。” 蕴儿:…. 杜长兰暗道不好,果然两个蕴儿掐起来了,他赶紧分开。 一激灵睁开眼,外面天光大亮,杜长兰浑身疲惫:“时间怎过这般快?” 蕴儿比他更累,杜长兰有些心疼:“你每晚如此?” 蕴儿摇头:“倒也不是,十日里有个一两回。”天天入梦,他早累死了。 杜长兰放下心。 等到蕴儿下一次入梦,已经是一个月后,阿蕴彻底料理高淮及残党,大肃官场不正之风,任贤用明。 他没看到杜长兰,很是失望,收敛情绪后对蕴儿道:“下一次咱们再会,不知是何时了。” 阿蕴垂下眼:他想他是幸运的,至少他见了杜长兰一面,唤了一声“阿爹”,弥补他凄苦的幼年些许。 两个蕴儿诉说许多,临近梦醒时分,蕴儿道:“爹说,你一看就是有手腕的明君,耀如明日,百姓有你是百姓之福。” 阿蕴莞尔,“你亦是。” 两人对望,良久异口同声:“虞蕴,后会有期。” 日头升起,天亮了,梦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2-1923:20:21~2024-02-2023:5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就是要问为什么、鹿壹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日渐微凉,空中起了薄雾,大内侍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圣上,臣有本奏。”出身北地的敖大人状告左佥都御史何柊贪污受贿,结党营私,随即从宽袖中取出账本和供词。 敖大人高声道:“圣上,何大人不止侵占良田,还强抢民女,民女父兄为求公道告至府衙,却不料官官相护,民女父亲撞柱而亡,其兄求告无门,因缘巧合下拦了臣的车马,才有冤情上达天听。” “你血口喷人!!”何柊怒声大斥,“敖大人,你为陷害本官编排了好大一出戏,你简直其心可诛,歹毒至极。” “何大人所言甚是。”又一官员出广袤雪地出心性辽阔之人,今日一见,这北域气候之毒,也生养不出和善仁厚人。”竟是直接地域攻击了。 南方多文杰,尤以江南文风极甚,每三年科举取士多为南方士子,北边和西南之地的士子寥寥无几。 出身北地的敖大人此一告发,犹似捅了马蜂窝,风霜刀剑言相逼,唯有一二同僚相护,却是杯水车薪。 眼见局势一面倒,虞蕴懒懒抬眸,“吵什么。” 他声音不大,却颇有威严,朝堂百官并不敢小觑这位从一众皇叔中杀出的年轻天子。 虞蕴抵着扶手姿态慵懒,轻描淡写道:“金銮殿上,你们闹的倒像菜市场了。” 群臣呐呐。 何大人跪伏:“圣上,微臣冤枉,此乃敖大人蓄意构陷,还望圣上明查。” 虞蕴:“朕自然会查。” 大理寺卿出列:“圣上,此事事关两名朝臣大员,恳请圣上将此事交由大理寺。” “不。”虞蕴握着账本晃了晃,扫过玉阶之下百官各异的神情,唇角微勾:“此事朕亲审。” 何大人当下面色一白,几乎跪立不住,他当殿被收押,当晚传出何大人自尽的消息。 正在内殿汇报公务的敖大人一颤,急声道:“圣上,何大人身死,线索就断了。” 虞蕴轻飘飘道:“他那群同党不是还活着吗?” 敖大人一愣。 次日与何大人相交甚笃的官员接连下狱,上京众草木皆兵。 朝堂上,诸御史几欲撞柱谏言,就差没指着天子的鼻子骂他残暴昏君。 虞蕴静静瞧着,只字未言,也不许旁人拦着嚷嚷撞柱的御史。若是有哪位官员昏厥,自有小太监抬着人去偏殿治疗。最后能不能活就看天意了。 何柊的朋党束手无策,急吼吼传信高淮。数日收到飞鸽回信,是日下午上京书生齐坐宫门前绝食抗议。 恳请天子收回成命,不可信了小人,残害忠良。 其声势之浩大,连后宫的姜绥也有耳闻。 葛家人和英国公的人求见君王不得,转而盯上姜绥,英国公夫人入宫后,在殿内四处寻找,连床底都未放过。 姜绥无奈:“阿娘,宁香不在殿中。” 英国公夫人神情讪讪:“阿娘也是怕。” 她上前捧过女儿的手坐于榻间,闲话家常,姜绥忍不住打断她:“阿娘今日进宫只是为了与女儿闲话?” “自然。”英国公夫人哼哼,“从前府里不见重视我们,如今倒想起你来了。呸。” 她拍拍女儿的手,“阿绥,阿娘势单力薄,无法给你助力,但也不会拖着你,你甭管外面说什么,现下装聋作哑就好。我瞧着圣上并不是不讲理之人。”她声音低了去,不敢非议天子。 姜绥一一应下,却不想英国公夫人前脚走,后脚就有妃子闯进中宫。 “娘娘救命,求娘娘救命——” 对方来势汹汹,宫人一时拦不住竟叫人奔至姜绥跟前,险些冲撞了她。 蓝嬷嬷大怒,厉声呵斥:“芳嫔放肆,你当中宫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撒野。” 芳嫔充耳不闻,跪在姜绥跟前,拽着姜绥的裙摆哭的声泪俱下,“娘娘,皇后娘娘救命,求您救救嫔妾的父亲,皇后娘娘……” 蓝嬷嬷凶狠将芳嫔撵出,关了中宫殿门,恨声道:“这群欺软怕硬的贱人。” 姜绥沉默。 她心道自己跋扈刁蛮,怎的一个两个都不惧她,还求她救命? 晚间虞蕴来时姜绥道出疑惑,虞蕴抬眸:“纸老虎有什么好怕的?” 殿内倏地一静。 姜绥大脑一热扑将上去,一口咬在虞蕴肩头,被人揽了结实。 虞蕴啼笑皆非:“怎么还咬人,你又不属狗。” 姜绥:“你骂我。” 虞蕴与她抵额,软了声:“是朕不是,咱们宫里阿绥最厉害。” 姜绥心跳快了一拍,怎的叫这般亲昵,平日里虞蕴都是唤她“皇后”。 她依靠在夫君肩头,听着对方有力的心跳,十分安心。 殿内气氛静谧祥和,蓝嬷嬷一颗心都软乎了,只盼帝后二人日日如此。 她悄声退出去,在外殿侯着。内间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芳嫔今日冲撞你,你欲如何?” 姜绥眼神闪了闪,从虞蕴怀中起身,言不由衷:“芳嫔也是一时情急,罚她禁足半月就是。” 话音落,殿内响起轻笑。 姜绥抬眸,一只宽厚的手落下,抚过她的脸,“不必顾忌朕,你是后宫之主,按宫规来就好。” 姜绥迟疑,“禁足半年?” 虞蕴:……… 虞蕴一声叹息,捧过姜绥的后脑勺按在自己肩头,叹道:“傻女人。” “!!!你又骂我。”姜绥在他怀里蛄蛹。 虞蕴手上用了三分力制住她,姜绥性子太直,被英国公府养的自负又自卑,三言两语就能激怒她,偏一颗心又藏了良善。 怪道是小小芳嫔也敢强闯中宫,冲撞皇后。 终于,姜绥挣脱出来,乱了鬓发双颊泛红,眼里也浸出生理性水雾,叽里呱啦指控。 殿内倏地静了。 姜绥看着眼前放大的脸,唇上柔软温热,所有的感观无限放大,她失了思绪。 直到耳边传来叹息:“阿绥,专心。” 姜绥还未回神一阵天旋地转,渐入佳境,旁的是再也不知了。 红烛烈烈,烧了一夜,至天明时分才歇了。 蓝嬷嬷待虞蕴离去才进入内殿,将姜绥唤醒,“娘娘快起,等会儿妃嫔要来请安了。” 姜绥咕哝:“让她们回去。” 蓝嬷嬷:……… 一个时辰后天光大亮,姜绥才悠悠转醒,猝不及防对上蓝嬷嬷严肃的脸。 姜绥神情一滞,不敢询问现在时辰,默默洗漱进食。而后先一步道:“昨儿圣上一字。”她可未插手前朝。 蓝嬷嬷神情一软,“皇后娘娘是对的,现在这样就好。” 姜绥心里松了一口气,糊弄过去了。 饭后她去园里消食,不知不觉走远了些,竹林之后听见两宫人私语。 “皇后娘娘当真狠辣,芳嫔不过闯了一回中宫,不但被降为宫人,还被发配去了浣衣局。” 蓝嬷嬷色变,刚要斥责被姜绥止住了。 “回宫罢。” 姜绥心里有些乱,前朝的纷争波及了后宫。此后姜绥闭宫,众妃嫔畏于芳嫔的前车之鉴,再不敢放肆。 而宫外抗议书生中有几人受饥而死时,帝王与读书人之间的矛盾达到巅峰。 事情发展至如今,谁也控不住事态了。 葛家人着急上火,葛老一大把年纪还受此煎熬,整个人憔悴许多。 “老太爷,老太爷有消息了。”瑞二匆匆而来,急声道:“圣上的龙辇前往宫门了。” 书房一静,葛老赶紧吩咐:“来人,备车马去宫门。” 他们到时,宫门被堵的水泄不通。葛家兄弟护着葛老前进,骤闻天子之声。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律法之存胜于天子,衡量世间事。今有贪官污吏,朕依律行事,诸位却绝食抗议,岂不是颠倒是非,不分黑白。” 那声音并不如何厉色,相反很是平静,仿佛天子在与你耐心论理。 然而听在葛家人心中却如惊雷,正是因为天子喜怒不形于色,他们难以揣摩,对其畏惧更胜嘉帝。 天子素来倚重高淮,平日里对出身江南的官员也多是宽厚,爱其才华。可谁料到前一日还捧在云间,今日就打落泥尘,富贵荣华不过转眼间。 如此喜怒无常,不可琢磨,偏又独掌大权,哪位臣子不惧。 直到领头书生的声音传来,葛家兄弟才回神。 “……是官员贪污受贿,还是小人蓄意构陷,谁又说的清。” 虞蕴阖上眼,于龙辇之中假寐,大内侍上前道:“左佥都御史何柊,自尽身亡,次日官府从何府查抄白银两万两,黄金八千两,良田六千亩,其中古玩字画首饰漆器还未算进。” 一众抗议书生脸色一青,领头书生强撑道:“江南富庶,何大人出身望族,家中多些金银也无可厚非。” 大内侍环视看热闹的寻常百姓,冷笑一声:“何家不过是揽了布庄生意,怎的那布是仙女织的,众人砸钱抢购?” 不等书生反驳,大内侍又道:“何大人名下六千亩良田,未有一亩交税。每年赋税都有定量,何大人名下良田不税,只能摊到其他百姓头上了。” 若说先时百姓还只看个热闹,此刻闻言却是真的怒了。 他爷爷的,果然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狗官该死,圣上明察秋毫,圣上是明君!” “狗官该死——” 一众书生忙声争辩,可他们饿了许久,连起身都费力,如何开口争辩。 葛老眼皮子一跳,圣上此举是在挑起百姓和官员的矛盾,闹不好会生民乱,他到底想做什么! 大内侍示意众人噤声,继续道来,除却何柊之外,其他同党府中也收出不菲金银,大内侍笑眯眯对领头书生道:“不愧是江南学子考出来的,一个赛一个富庶,国库一年税收加起来恐怕还没几位大人的藏银多。” 这话太过夸张。 但百姓早已怒火中烧,田地是百姓的根,每年秋收的赋税是卡在百姓脖子上的枷锁,这些狗官侵占良田却不交税,悉数摊在他们身上,实在可恨。 最后大内侍一句“诸位多出身江南,怪道是如此阻拦朝廷办案,实在团结”。 “不……”领头书生张口欲言,一个臭鸡蛋精准砸在他头上,人群激愤:“你们这群吸人血的蚂蟥,祸害人的臭老鼠,你们去死。” 漫天石子和菜叶砸来,还有人趁机踹向边缘书生,场面一片混乱。若非有官兵阻止,那群书生恐怕早被百姓打死了。 那日之后再有书生于宫门静坐,未有官兵驱赶,便有愤怒的百姓唾骂,甚至上手推搡,一口一个“贪官预备役”,臊的书生掩面离去,再无人敢阻拦朝廷查案。 此事上奏,天子于殿中大笑,“朕的万民委实可爱。” 群臣面面相觑。 一名御史上前,强忍心悸询问:“对于宫门绝食的书生,圣上早就有了对策?” 虞蕴转着手中扳指,轻轻应了一声。 那御史激动道:“既然如此,圣上为何还拖延数日?那些读书人去了五个,还有三十多人因此患疾落下病根。” 英国公心道:圣上或许是想给那群读书人一个教训,不要偏听偏信,盲目跟从,也是为了震慑百官。 与英国公想法相似的还有其他老臣,申阁老虽觉帝王手段太过,但胜过优柔寡断,刚要为君说话,却听玉阶之上传来一道轻慢之声:“闲来无事观一场好戏,尔等不觉趣乎?” 此言一出,威严辉煌的金銮殿仿若冰窖,寒意透过地砖浸入脚底,遍体生寒。 一刻钟后,大内侍高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群臣争相出殿,与何柊有过来往的官员刚出殿门就软了腿,跌坐在地,却无人相扶,无人敢扶。 天子他,毫无人性啊—— 常理不可推之,不可断之。 ……… 另一世界,虞蕴心累的揉了揉眉心,吩咐春望:“快去寻亚父。” “那人”简直疯了,一桩桩一件件还不知道被史官记载成什么样,百年之后后世唾骂。 两刻钟后杜长兰进宫,听闻始末却是挑了挑眉:“剑走偏锋,倒是个厉害人物。” 虞蕴蹙眉,不太高兴。 “那人”残暴不仁,爹怎么还夸上了。 杜长兰一个弹指儿点儿子额心,“那边的蕴儿不狠辣些,哪制得住那群老狐狸。尤其对方想清理高淮的势力。” 文人之间的关系网堪为恐怖,同乡同年同科,再有妻子搭上的岳家,连襟,关系网无限延伸,没有尽头。 “还有英国公府。”杜长兰叹道:“帝后重修旧好,英国公府自然势起,权力跟前又有几人能守住初心。” 虞蕴不服,“可我与阿绥也很是恩爱,这边的英国公府怎么……”他声音止了。 朝中有杜长兰镇着,又有陆文英陆元鸿制衡文官,钱财有宋越,武有成忱,舆论有崔遥这个国师控着,读书人之间还有一个严奉若,谁敢造次。 这也是百官忧心所在,若杜长兰生出反意,年轻的帝王简直难以招架。 这些日子杜长兰愈是知晓另一个“蕴儿”的过往,就愈发心疼,怎么也挥之不去。 晚间虞蕴留杜长兰宿于宫中,父子二人抵足而眠,杜长兰意外的进入两个虞蕴相连的梦中。 蕴儿惊道:“爹?!” 另一个虞蕴很是惊喜,“杜…阿爹?”他唤的生疏又小心,父亲这个词于他太过陌生遥远。 杜长兰满目柔情,再不迟疑的上前拥抱那个受尽风霜的青年,应下:“好阿蕴。”杜长兰将两个孩子微妙的区分了。 蕴儿有些吃味,但想起另一个“虞蕴”受的苦难,心中也不免怜惜。 阿蕴道:“我做的事,阿爹知晓了?” 梦境相连很是神奇,没有半分隐藏,这对阿蕴而言几乎是难以忍受的事。他警惕心太强,不容于人窥探他内心,梦境里却被迫展开。 阿蕴少见忐忑,或许杜长兰会斥责他狠毒,或许杜长兰会疑惑他的行为。 “你做的很棒,易地而处,阿爹也不会做的比你更好了。”杜长兰笑着揉了揉阿蕴的脑袋。 那些围观宫门闹剧的百姓是“精挑细选”的京郊农户,城里的百姓不种地,感触并不会那般深。 一出大戏,想取得超预料的结果,必然是要精心准备。 杜长兰夸的细致,“你在朝堂上的一句戏言,可谓点睛之笔。” 阿蕴弯了眸,眼里有真切笑意,世间竟有人这般懂他。但想起眼前人是杜长兰,阿蕴又不惊讶了,这是他“阿爹”。 那几个饿死的书生不值得怜悯,但凡那几人将百姓放在心间,看见何府搜查的巨额银钱就该好生思量了。而不是站亲不站理。 也有可能是对方什么都懂,唯恐唇亡齿寒,倒真真是贪官预备役了,死了也算利民。 杜长兰与阿蕴相谈甚欢。 蕴儿在旁边插不上话,急的抓耳挠腮,杜长兰揽过他,几句话哄的蕴儿眉开眼笑。 两个蕴儿身形一致,面容一致,可谁也不会将他们错认。 阿蕴嫌弃的瞥了一眼蕴儿,“温室里的花朵,天真愚蠢。” 蕴儿:…. 杜长兰暗道不好,果然两个蕴儿掐起来了,他赶紧分开。 一激灵睁开眼,外面天光大亮,杜长兰浑身疲惫:“时间怎过这般快?” 蕴儿比他更累,杜长兰有些心疼:“你每晚如此?” 蕴儿摇头:“倒也不是,十日里有个一两回。”天天入梦,他早累死了。 杜长兰放下心。 等到蕴儿下一次入梦,已经是一个月后,阿蕴彻底料理高淮及残党,大肃官场不正之风,任贤用明。 他没看到杜长兰,很是失望,收敛情绪后对蕴儿道:“下一次咱们再会,不知是何时了。” 阿蕴垂下眼:他想他是幸运的,至少他见了杜长兰一面,唤了一声“阿爹”,弥补他凄苦的幼年些许。 两个蕴儿诉说许多,临近梦醒时分,蕴儿道:“爹说,你一看就是有手腕的明君,耀如明日,百姓有你是百姓之福。” 阿蕴莞尔,“你亦是。” 两人对望,良久异口同声:“虞蕴,后会有期。” 日头升起,天亮了,梦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2-1923:20:21~2024-02-2023:5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就是要问为什么、鹿壹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