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的黑暗中,白色飘落。 下雪了。 白色翩翩飘落,那景色明明在动,却仿佛静止的画面。 那风景好像海棠花,但阿朔觉得它们截然不同。在他心目中,海棠花乃是堪称暴力的美之体现,也是「神」的象征。他回想起那遥远的情景。那是海棠花装点的世界。 犹如无限延伸一般,被封闭起来的,「神」所居住的扭曲鸟笼。 宗家对「神」的执着十分异常。宗家的「神」被关在那与世隔绝的笼子里,现在过得怎么样呢。她明明遭遇过了那起事件——但是阿朔摇了摇头,试图将精神集中在眼前的风景上。 现在雪下得还算平静温和。 曦站在白色之中。 她的前面站着一个女人。 黑色的女人正看着他们。 “你说想见我。不为别的,就想见我。你说比起【天使的自杀】,你对我更感兴趣?” “没错,我发送过那样的讯息。因为我猜,一定就是你。” 曦作出回应。她直勾勾地注视女人。 女人愣愣地眨了眨眼。曦对她开口 “几天不见,还记得我吗?” “嗯,当然记得。我神奇地感觉到一定就是你,但你今天的打扮大不一样啊。” 面包车女轻声说道。曦点点头。 今天的曦穿上了古典风格的黑长裙,手套和长筒袜也都是黑色。这套服装犹如消融于夜色之中,非常美丽。而这也是曦与他第一次见面时的服饰。 曦把黑色洋伞像拐杖一样杵在地上,优雅地说 “身为「神」,正式登台就该穿上相应的服装。” “你说过,身为「神」,了解他人的不幸?” 女人讲。 曦点头。 阿朔在一旁,警惕地观察着二人的对话,他脚下早已用力,确保随时可以飞奔过去。万一对方企图加害曦,他有决心当即冲上去当她的盾牌。 哪怕曦不愿那样。 她存在着认为自己死也无所谓的倾向。虽然平时开开心心,过得悠然自在,但阿朔其实很明白,曦心底最根本的地方,埋着一颗碰不到的冰冷的核。 就像她总在主张的那样,身为「劣等品」的自己没有生存价值。 (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吗) 女人摘下眼镜盯着曦。不丑不美的脸在观察。但阿朔却皱起眉头,那张脸给他的印象有几分相似,但并不是当头像的那个人。 不知姓名的犯人轻声说道 “我的不幸,你说你了解?” “我推测……你应该是无法再自杀的人,对吧?” “都了解这么深了啊。” 女人细细地呼出一口气。 呼,风沉沉吹拂。 白。 她纠缠的头发飘到空中。 白色飞舞。 柔和的颜色与黑发一起飞舞起来。 那明明是雪,此情此景中却依然好似海棠花花瓣。 曦接着往下说 “还有一点,你之所以诉诸这样的行为,恐怕是出于「某人的死」。” “咦?” 阿朔不由自主惊呼出来,想不到连环杀人的动机背后还藏着其他的死亡,但曦却理所当然一般接着讲下去。 “‘我们不是天使,我们需要关注身边,关注眼前。自杀不是天使做的,是人做的,是有血有肉的人做出来。’……这样的主张总有些不对劲,就好像近期就发生过‘本该被关注的死亡’。” 曦论述道。 女人没有回应,但依旧没改变聆听的态度。 曦接着讲 “另外,我还关注到了你用作头像的照片。那是直接用已故女性的脸拍出来的呢。” 阿朔惊讶得张大双眼。 他想起头像上的照片,那是一个不丑不美,相貌一般的女性。 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同时也表示,没有任何人发觉那是死人? “没人会愚蠢到使用事件受害者的照片吧,那么你身边一定有其他人死了。照片的皮肤发青发白,仔细看能发现眼皮微微张开。那是因为死后毛细血管中残存血液向较低位置移动后,且皮肤干燥导致眼皮张开的变化。最为关键的是,脖子上有黑色飞沫形状的特效影子。脖子上干掉的血迹直接看上去就像黑影。” 也就是说,那个连续发布反对【天使偶像化】推特的账户,直接把「普通的自杀」用作头像。为了主张已经不在了的,某人的存在。 推特的大众之中混进了死者照片。 阿朔对这个事实感到不寒而栗。 曦把手按在胸口,接着往下讲 “然后你还用别人的尸体不断上演跳楼自杀。我猜测,你之所以想到用那种方式来抗议,会不会就是因为「已经有人替你死了」呢?” “我的好朋友,自杀了……我本该跟着去死的。” 女人开始讲述。 凝重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开来。 阿朔与曦聆听她的讲述。 女人的悲剧深刻、幽暗,而又单纯。 “我迄今的一生本来平平淡淡。本来正常地找到工作,正常地度过每一天,正常地年龄一岁一岁增加。然而我早上渐渐不能从被窝里起床,无法乘坐每天的公交车,眼泪无端就不住往下落,对SNS上看到他人的幸福或不幸都害怕得无以复加。正当我每天在颤抖中度日的时候,我的好朋友对我说:‘那就去死吧’‘我先死,你再随我来吧’‘肯定能让大家大吃一惊’。我那个好朋友每天都像拿啤酒泡澡一样灌个不停,可见她也已经受不了了。我们那时才时隔已久地笑了起来,想着大家一定会吓一跳,那样一定会好开心,但是。” 半路冒出【天使的自杀】。 那过分优美的自杀掀起的冲击,震撼了所有SNS,全社会的意识发生了转移。 公众的目光从普通的自杀转向了美丽的自杀。 其他的自杀风波被埋没在其阴影之下。 “我用自己的账号在推特上发了她自杀的事情,发了几次,几十次,谁都没有看我们一眼,谁都没有惊讶,谁都没有……明明SNS上那么多的,明明大家都连在一起,却谁都没有为她哭一下。” 她,这样说道。 阿朔心想。 社会的兴趣的确转移了。 (……可是这里还有个前提) “每年自杀的人数超过二十八万,自杀相关的推特数也非常多。说不定你推特关注者的人数和品质也存在问题,推特内容是否有条有理恐怕也要打上问号,在SNS上是否能得到关注的条件,取决于是否能提供对象感兴趣的信息。,认为你好友的死没有人看,很难完全归咎于【天使的自杀】。” “不,就是那个原因!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别的原因。因为,人都死了啊!” ——可是为什么谁都不肯看一眼啊! 女人像惨叫一样大喊起来。 她的声音中透着深深的悲伤与强烈的愤怒。与此同时,阿朔皱紧眉头。 有矛盾。 她悲叹着好友的死,同时却在杀害其他人。 “你的悲叹我懂,你的悲伤如我所料。某种意义上你和我相似。或许所有杀人的人都可以说和我相似。正因如此,我想问你。” 曦说的话令阿朔皱紧眉头。她曾经也说过相同的话,但阿朔并不明白,她所说的相似在哪里。曦不理会他的困惑,接着往下讲。 “身为「神」,必须弄个清清楚楚。” 曦张开双臂。 白色之中,她跳起了舞。 她跳啊,跳啊 咕噜转了一圈,问 “你,为什么杀人?” “因为我别无他法!” 女人立刻回答。 阿朔发觉到,她外表还是看上去那样,但内心的某种东西已然破碎。 女人张大双眼,两手颤抖。 在她内心明显有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 阿朔上前一步,把曦拉近身边。 女人像中邪了一样,开始唾沫横飞滔滔不绝。 “会理解的,大家会理解我的。因为,我们是这么的可怜。大家也都不愿意看到自杀继续被当作天使的权利吧?自杀是我们所保有的最后的权利。因为,除了那么做已经别无他法了。可是就连那个权利也被剥夺了。所以,我决定让大伙来帮忙。反正大伙都是同罪,都无视了我重要之人的自杀,所以为我而死不也没关系嘛。” 女人,笑了。她从那张扭曲的嘴里发出尖锐的声音。 一道泪水从她眼眶中零落。她哭得就像个小孩子。 与此同时,阿朔意识到一切都是枉然。 (这个人已经无可救药了) 她已经飞奔出去。 奔向了没有一丝救赎的悬崖。 都这样子了,拦也拦不住的。 女人把手插进外套,从里面掏出某样东西。 微微的月光下,匕首的刀刃在夜色中反射光芒。阿朔就知道会这样。既然暴露了自己的长相,她没理由放阿朔和曦活着回去。 女人手持凶器,脸上挂着微笑接着往下讲。 “所以,你们也开开心心地让我杀掉好吗?” “这件事容我拒绝。另外,你有事情还没讲对吧?” 曦问道。 女人眼睛眯了起来。 雪下得更猛了。 啪 曦撑开了黑色洋伞。 漆黑散开。 她在黑暗的映衬中,轻声说道 “你其实另有目的。” 女人没有回答。 但曦还是怀着确信,接着讲了下去 “——你想让自己成为偶像。” 女人嘴歪得变形。 她死死盯着曦。 “你的计划并没有到此为止。我察觉到了这一点,认为必须在你那么做之前阻止你。你掌握着在 SNS 上吸引关注度的强力方法,那就是投稿猎奇杀人的过程以及抛弃内脏时的照片。然后,你正式对【天使的自杀】发布反对声明,并直播你自己的自杀过程。那样一来,毫无疑问能在 SNS 上掀起轩然大波。” 然后,她就会成为新的偶像。 听完曦这番讲述,阿朔倒吸一口凉气,想象出来的画面一下子传遍整个大脑。 那样的推特毫无疑问会引发关注,搞不好甚至能在被强制删除前打破【天使的自杀】的点赞转发纪录。 然后,社会的意识将发生转移。 从更美丽的自杀转向身边人的自杀。 然后,世人皆会大概会产生这样的思潮。 想死的人大可以死。 女人想用诸多受害者以及自己来主张这个观点。 “没错,我会的,一定会。我会把自己扔下去,成为偶像。” “届时··…你和你好友的死终于得到世人的承认,自杀变得更为自由。恐怕还会有很多人效仿你去死吧。那就是你想要的吗?” “想要的人不是我,是大家,是自杀能更受关注就愿意去死的大家啊,我来解放那些孩子们,一切牺往都是为了这个崇高的理想。” 女人这样讲述。 阿朔听明白了。女人的抗议活动其实是有意义的。 然后女人发自内心的呐喊将撼动同样渴望自杀之人的灵魂。 追随她的风潮恐怕不逊于【美丽的自杀】的流行。 然而,这只是为了「趁现在能受关注」这破理由。 “……你试图通过杀死自己来向全世界主张,死是可以的。但是,我决不允许你那么做。充当材料被你杀害的人们也绝不容忍。” “为什么你说得这么肯定?这么做是为了渴望自杀的大伙,是为了所有像我这样已经精疲力竭的人。为了大家,我明明连自己都决定杀掉,可你为什么认为被杀掉的孩子们不想得到那个结果?” “你真的以为,被你杀掉的人们愿意理解你那套说辞?” “是啊,当然啊。因为那就是至理啊,否则我绝不饶过任何人。” 女人像唱歌一样答道,毫无反省之意。她从未理解自己犯下的罪。不,她认为与大众抛弃自己好友之死的罪孽相比,自己的罪根本无足轻重。 所以在她看来,一切都不过是理所当然的牺牲。 曦呼出一口气,然后把脸转向阿朔。 她歪下脑袋,凝视阿朔的眼睛。 阿朔的眼睛就像镜子一样,映现出曦的双眸。 就这样过去了几秒钟时间。这不论对于二人来说还是对于事件来说,都是「必经之举」。阿朔明白这一点。最后曦目光放回前方,直直凝视那个女人。 “可以了,想问的已经问完了。” 曦眼睛闭上。 圆圆的黑消失。 把伞也合上了。 白色落在曦头上。 铿,她就像挥下审判的木槌一样用洋伞敲击地面。 接着,她发出声音 “既然这样,身为「神之人」便委以裁决吧!” 曦以身为「神之人」自称,有着相应的理由。 她不是神。 是一个普通的少女。 于是,身为少女的她把昭然之罪的裁决交了出去。 曦张开双臂。 两眼望着虚空。 张开红色的唇。 凛冽细语。 “——过来吧。” 瞬间,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