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中天，离山的这一边，天子要回去了。</p>　　摄政不让，扯住了手，死皮赖脸讨要“新婚贺礼”。</p>　　“你若给不出，就别回去了吧。”</p>　　“你要什么？难不成要我送她簪花首饰？送你金银财宝？做你的大头梦！”</p>　　天子咬牙切齿。</p>　　摄政嬉皮笑脸。</p>　　“你说……我想要什么？”</p>　　天子语塞，低着头默了许久，久到摄政都要以为她已化成磐石，落地生根，再不迁移。忽然，她抬起头，从怀里掏出药囊塞到摄政手里，面无表情，语调冰冷。</p>　　“我回去了。这雷公藤就是给你的新婚贺礼。这辈子，我只有骅儿，再不会生养。我也不许你再生。”</p>　　摄政接过贺礼，咬了牙关，白了脸色，可他的唇还是嬉笑的。</p>　　“什么鬼话？怎么就不再生养了。我们……”</p>　　“不是鬼话。是实话。”她瞪大眼死死盯住他，目光凄厉，“你给我吃掉，每隔三年，就吃一次，否则我就……阉了你。”</p>　　摄政的剑眉微微拧起。</p>　　“好狠的婆娘。”</p>　　天子冷笑。</p>　　“摄政王，你知足吧。我是你的君上，一生一世都是。按我朝律，伺候过君上的侍臣若是失节，是要立刻处死的。我让你吃药已经是大恩大德。我虽回去了，我的绣衣使还是会死死盯住你，若你胆敢……”</p>　　她的话被截住了。</p>　　他的指头点在她湿冷的唇瓣上，轻轻摩挲。</p>　　“陛下的心意臣记住了。谢主隆恩。”</p>　　天子怔怔看着摄政的星眸，茫然无措。</p>　　月光清幽，叫人不寒而栗。他的眼光和手指却是那样热，热让她就要融化。</p>　　“多加小心。”</p>　　他的声音哑得吓人，一句关照也被他说得仿佛叹息。</p>　　天子听了，蹙了眉。</p>　　他的话很可笑，她这是要回家，又不是去征战，“小心”什么？</p>　　她扯着嘴角，挤出一丝不屑的微笑。</p>　　他也笑，笑得很难看，比哭还难看。</p>　　“我等着你……”</p>　　这一句不但可笑，而且可恶。</p>　　热度从他的指头窜进她的嘴里，郁积到她的胸中，迅速膨胀，胀得她几乎要把肺腑一起呕出来。</p>　　她扭过头，躲开他火烫的手指和目光，体如筛糠，轻轻笑骂：“等什么……不要等……等个屁……”</p>　　……</p>　　月过中天，离山的那一边，荀相坐在油璧车里，静静听着车外的秋虫鸣唱，等自己的主公回来。</p>　　他知道，窗外，少陵原的秋夜是很美的。当他还是个少年时，他便已经知道了。</p>　　圣人无常师。圣人丞相荀子清一生拜过许多老师，自然也就有过许多同学。</p>　　有一阵子，鸿昭和荀朗、凤翎也是同学。不过学习水平却是天差地别。</p>　　那一年，鸿昭的莽撞无知吓到了鸿烈，老头子认识到凭自己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已经不足以管好儿子，便把他赶回京城，让他和众贵族子弟一起求学。</p>　　三人相遇时，荀朗研习六艺十几载，已经饱读诗书，满腹经纶。鸿昭刚从粗汉堆里爬出来，还是初识文墨，狗屁不通。</p>　　至于凤翎么，可谓集荀鸿二人于一身，就过程而言，她像荀朗一样研习六艺。就结果来看，她却和鸿昭一样――狗屁不通。</p>　　读书这种事，大概还是要一点天分的。反正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没有那种天分。这倒不打紧，人嘴两张皮，可以说瞎话，比如《武帝本纪》里就管皇帝陛下少时的学业水平叫做――“守愚”。</p>　　不管是“守愚”还是真蠢，在见惯了聪明的和自作聪明的人之后，鸿吉利一入学就看上了和自己一样笨的“傻妞”。</p>　　那时候，鸿昭还叫“鸿吉利”。</p>　　从这狗屁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他的教养有多么糟糕。</p>　　鸿昭的老子觉得贱名好养活，在他看来，孩子学得好坏在其次，关键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养个儿子即使叫阿猫阿狗也无不妥。所以直到鸿昭入学时，他竟还没有像样的学名，只有这不上台面的小名――吉利。</p>　　至于郑桓曾对天子提过的，那个流传甚广的“昭回于天”典故，则纯属政敌文人的杜撰，为的是配合鸿家“世世代代图谋篡逆”的奸贼血统。</p>　　鸿昭的得名其实只因他十五岁生日那天，他娘抱怨儿子已经入学许久，却还没有像样的学名，鸿烈被逼得无法，抬头发现凉州前线正好出了好太阳，才一拍脑袋，随口诹了句――“昭昭有光，利行兵。就叫鸿昭吧。”</p>　　在那之前，鸿大公子虽然已经叱咤沙场，小有名气，却只叫“少将军吉利”。将士们觉得这名字很好，吉利虽然土气，却也喜气，战场上就要吉利才不会丧命嘛。</p>　　可是京城不是前线，很多时候，礼仪规矩要比命还要紧。</p>　　府里的下人们不敢唐突，都尊他一声“大公子”，同学们本可互称小名，却也因知道他老子厉害，便和下人们一样称呼他。</p>　　大概按照他们的推理，既然鸿烈是朝堂里的权奸，那么鸿吉利自然就应该是学堂里的恶霸。</p>　　何况吉利同学也确实被娘亲养得膘肥体壮，人高马大，被老子揍得皮实抗打，百折不挠，是颇有一点“称霸”的资本的。</p>　　同学们嘴巴上客客气气叫他“大公子”，心底里却是一万个瞧不上新入京的野孩子、乡巴佬。</p>　　反倒是学堂里成绩最好的“朗哥儿”，对鸿恶霸从不阿谀，也不畏惧，总是从从容容，叫他吉利。</p>　　鸿吉利听了，觉得挺舒服。</p>　　在他看来，整个学堂都扭扭捏捏，神神叨叨，只有三个同学算得正常――朗哥儿和他的相好鸣公主，再有就是“傻妞”翎公主。</p>　　朗哥儿这人虽然肚子里有货，却不别扭，不难搞。不像那些有点子学识的“大家公子”，言必据书史，即使对家人稚子，同窗挚友，乃至下逮奴隶，也要断章破句，以代常谈，故作风雅的模样甚为讨厌。</p>　　比如吉利的弟弟鸿煦就被嫡母成夫人教成了那样面目可憎的好学生。</p>　　荀朗可不一样，他学得比所有人都好，却从不摆好学生的架子，课上文采斐然，课下性情爽利，该笑笑，该骂骂，粗话脏话也不避讳，谈古论今的语言总是朴实有趣，明明白白，又切中要害，于军政防务更是有独到见解，很对鸿吉利的脾气。</p>　　物以类聚是千古不灭的真理，三五个月下来，鸿吉利就撇了亲弟弟，反和政敌的子孙朗哥儿一伙人混到一起去了。虽然这事后来叫远在军营的靖王知道了，险些把鼻子气歪。</p>　　鸿吉利才不管这些呢，大不了再被揍一顿，老爹出了气也就罢了。</p>　　志同道合的学友混在一起，自然不用装腔作势，附庸风雅，讨论的话题多是吃喝玩乐，外加女同学。荀朗和鸿吉利讨论过许多女同学，凤翎是她们之中的第一个，也是最不堪的一个。</p>　　那一回，正是仲秋，荀鸿二人在少陵原结伴打猎，至入暮时分，到了离山脚下，二人都觉游兴未散，便就地扎营，把猎到的獐子烤了吃。</p>　　吃饱了撑的，便又并排躺在草坡上看星星，吃老酒，说闲话。闲话整整说了半宿，几乎说尽了二人听过的所有奇闻异事，怪力乱神。</p>　　说到最后，酒劲上了头，鸿吉利照例嬉皮笑脸地扯起下作话题。</p>　　“郎哥儿，我问你。那个翎公主，到底是个咋样的人？”</p>　　鸿吉利的甘泉口音很重，官话说得不好，可朗哥儿还是能听懂。因为甘泉离崖州并不大远。</p>　　“你怎么想起问她？”荀朗眉头打结，仿佛并不情愿去谈这样不入流的丫头。</p>　　“我那次见她抱着匹马哭。太好玩了。”</p>　　荀朗咬住唇，不答话。</p>　　“不过她好像怕你啊，老是躲躲藏藏的。我上回说先生看出来了，她偷你的功课在抄，把她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鸿吉利呵呵坏笑，一踢朗哥儿，“哎！你是不是收拾过她啊？”</p>　　朗哥儿憋红了脸。</p>　　吉利有点诧异，他是第一次看到老成持重的荀同学露出窘迫的样子。</p>　　发现同学看他，朗哥儿咳了一声，尴尬道：“你……你离京日久才不知道，这个翎公主和其他皇女不一样。脑瓜不行的。你少招惹她。”</p>　　“嗨！我知道。”吉利坐起来，摸着被獐子肉塞得鼓出来的肚子，夸张地打了个饱嗝，“你是不是怕我欺负她，得罪了你的相好？”</p>　　“我的……相好？”</p>　　“小鸣儿啊。”</p>　　吉利五官挪位。</p>　　荀朗莫名其妙。</p>　　“小鸣儿？”</p>　　“鸣公主嘛。”</p>　　朗哥儿听了这话，起了急，也坐起身，狠狠一推鸿同学。</p>　　“你他娘的少喷粪。”</p>　　“哈哈哈哈。”</p>　　见荀朗慌慌张张的模样，鸿吉利笑得险些岔气。</p>　　荀朗才觉自己丢人，便也讪讪地笑了。</p>　　“朗哥儿……”</p>　　“嗯？”</p>　　“那个翎公主她……真是傻的么？”</p>　　“恩。真是傻的。全京城都知道……”</p>　　“‘一弯斜月’，不入流？”吉利打断了朗哥儿的解释，“哎！你说是哪个混球编的那个《天台四时歌》？太他娘的有趣了。这不是在故意踩你的相好和她的傻妹子嘛。那个傻妞……”</p>　　潜藏的秘密被新来的差生一眼看穿，朗哥儿暗暗咬了牙。</p>　　“有趣个屁……吉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咱能不谈这些个么？烦死了。”</p>　　鸿吉利一愣，不知道好同学干嘛这样大的火气。他忖了忖，觉得大概是因为酒吃得好好的，去谈个蠢妞，让朗哥儿觉得败兴。</p>　　鸿吉利有点不服气。</p>　　各花入各眼，簸箕配笤帚嘛，就许他们好学生瞎胡搞，就不许蠢蛋们也乐一乐了？</p>　　鸿吉利同学的贱劲上来，见人家败兴，反倒越发起劲。</p>　　“正好。”</p>　　“正好什么？”</p>　　“正好，我的脑瓜也不行。你放心，我不缠你家相好。婆娘这种东西，若是太聪明，就太吓人，没意思了。”</p>　　朗哥儿气不打一处来，他咬着牙微笑道：“吉利同学，你若是再浑说。信不信老子揍你？”</p>　　“我不浑说。下次出来玩，要叫上她们。你跟她们熟。我叫不动。那丫头每回见我都像要咬人似的。</p>　　见荀朗没有答话，吉利笑呵呵锤了同伴一拳。</p>　　“哎！你他娘的听到没有？”</p>　　朗哥儿正好咽了口酒，经这一拳，呛得差点没有咳死，咳定了，便更没有好气了。</p>　　“听到什么？叫上谁？”</p>　　“你相好的小鸣儿和她的笨蛋妹子嘛。”</p>　　“小鸣儿”三个字被吉利故意念得又尖又细，十分诡异。</p>　　/html/book/26/267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