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皮囊藏尽浮生事
孙悟空从许久以前,便一直以为他的心思藏得很好,像一口井,深入地底,万古清冷。 “你是不是喜欢菩提法师?” “你是不是喜欢金蝉子长老?” 过往里那些面目模糊的人问出的模糊话语,如刹那烟云,在他一再的退避和否认中灰飞消散。慢慢地,连他也自欺欺人地以为,他对那人从来不是喜欢。 只不过是,放不下罢了。 “悟空哥哥可是喜欢那个细皮和尚?” 妆容精致的少女问出这话时,万籁宛如阒寂。 他听得池塘蝉鸣,听得新柳簌簌,连着胸膛里怦然心跳,都于耳鸣间令人心慌。 “你怎么知道?” “那夜,我都听见了。”少女挽着花鬓,柔柔一笑。 孙悟空没有说话。他知道她想帮他。 只是逃离,还是继续留在那人身边,抑或是听天由命。他还不知。 “不如由我,来帮你一把吧。” 红幔扬起又落下,少女眉间一点朱砂映得桃花双眼妖娆。 诸行无常,色相生灭。 于一句出神的“好”间,他仿佛看到那人风流含笑的眉眼,微露了千年过尽的惘然沧桑。 谁不曾有过故事。 正是——皮囊藏尽浮生事,白骨空消万古愁。 …… 两天前。 相传白骨山妖风瑟瑟,不少行人过路白骨山却落得尸骨无存。有人说山里头有妖精,有人说山里有野兽,也有人说这山头风水不好,瘴气极重,行人多半都瘴气入体死在了里头。众说纷纭,却无一定论。 阴恻的山谷里,取经一行人走在袭袭寒风中,远望皆是冷云烟雾,鸦鸣凄哑,枯枝黄叶落了一地,脚步踩上便有咔嚓声响,甚是瘆人。 “大师兄,这白骨山怎么怪怪的啊?” 朱悟能握紧钉耙,不时左顾右盼,神经绷得极紧。 孙悟空口中叼着叶子,一双火眼金睛却从未懈怠。这儿浊气甚重,但尚未露出妖异,只不过直觉感受到了一丝古怪,却说不出个什么缘由。 “妖来除妖,魔来诛魔。你怕什么?” 孙悟空不屑地吐出口中青叶,手指转动不知使了个术法,青叶在肉眼可察间立即变大,足有两只手掌大小。 他就持叶挥舞着,一时师徒几人身侧的茫茫白雾消开几分,露了景物轮廓。 “大师兄,你这叶子倒是厉害啊!” 朱悟能眼睛一亮,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这是我从观音老儿那儿摘来的。”孙悟空不可察觉地一笑,“他那的花树灵气极佳,一片叶子也够驱散浊气了。” 唐三藏轻斥了句胡闹,却也没再继续训责他。 孙悟空心里一动,微咳了咳,睫毛轻颤地移开眼去,不敢看那人。 这师徒间的暗流涌动,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偏偏身在其中的,从来不自知。 到了夜里,山林里头雾气更浓几分。那叶子白日驱了不少浊气,夜间早已枯萎不少,蔫黄蔫黄的,暂时难以再用。 孙悟空和朱悟能沙悟净他们于一处空地划了结界,提防入夜后被偷袭。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咽如悲鸣的声响,气氛凄冷,让人惶惶。 唐三藏枕着包裹,身上盖着布衣就闭眼入睡去。孙悟空没陪他一起,露天过夜时安全起见,他和几个师弟会一同守夜。 不远处是荒骨堆,风过后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栗。朱悟能打了个颤,随意地挑起了个话头。“大师兄啊,取经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啊?” 孙悟空一愣,火焰将他的面容映得红彤彤的,可那双眉眼却没什么温度。 “我可能会走遍大江南北,最后……回花果山养老吧。” “你不陪在师父身边?”朱悟能眉毛一挑,神情讶异。 孙悟空默然。“他不需要我,我陪在他身边做什么?” 朱悟能啧啧了两声,“你和师父也真是别扭,明明互相喜欢,却藏着掩着死活不肯说。” 孙悟空瞪了他一眼,“谁告诉你的互相喜欢?老猪你说话能不能有点分寸,他要是喜欢我,我……” 他顿了顿,回头看了眼正在安眠酣睡的唐三藏一眼,皱眉压低了声音。 “我他妈都能把脑袋摘下来给你们当球踢!” 朱悟能哼了声,“大师兄,妖怪没了头也还能长出来,你这立的誓可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孙悟空凉凉笑笑,“我立的誓没意思,他对老孙我也同样没意思。这话你们今后,还是勿再说了,免得让有心人听去,误会我和师父。” 沙悟净却摇摇头,说出的话如月色冷刀,劈进人心头去。 “大师兄就没想过要个结果吗?” 结果? 孙悟空有些恍惚。 曾经他似乎是执意要求个结果的,最后还不是成了天庭众仙的笑柄。 “你们应该比我更懂,活得像个笑话,是什么感受。” 执念纵深,连他也不知晓,这么多年的痴妄是不是早于不自觉间变成了某种禁忌的悸动。不过是也好,不是也罢,结果二字,于他而言从来没有结果。 孙悟空嘴唇紧闭,神色微白。 “我对他是执念作祟的喜欢。他对我不过是众生平等的喜欢。又何必强求?” 话语一出,四下哑然。 这么多年,他终于从一只浑然无畏只顾追求的猴子成了一个再没有风发意气的俗人。 朱悟能和沙悟净却瞪着双眼,一时无声。 孙悟空拨开两三枝柴条,看了眼他们,“你们看我做什么?” 朱悟能却摆了摆手,神色微惊。 “大师兄,不是,是你后面……” 朱悟能语无伦次,孙悟空听着,心里一点点发凉。 夜风刮得愈发急了,刮进人心头去,吹得满目疮痍。 他不敢转身。 怕一转身,心底那深冷的井再也藏不住,再被人遗弃,再次一个人荒芜。 “孙悟空,你方才说了什么?” 身后的声音是那般熟悉。千百年前,那人温柔带笑为他取名,千百年后,那人含怒地唤着他全名。 孙悟空半跪在地,瘦削的脊背颤着,像风中一叶。 “我……师父,我……” 话语不受控制,心思也于压抑至极下反作惊涛骇浪里一舟,起伏无休。 认命之下,他终是缓缓转了身去,视线里那人一身中衣,俊秀的面容没有神情。 眸光邃冷,双目寒清。 “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 孙悟空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 “论大逆不道,五百年前老孙早已行过了。” 他怕的从来不是世俗人伦,不是流言蜚语。不过是那人,对他没有温度的回应罢了。 “还顶嘴!”唐三藏似是气糊涂了,脸色由苍白转为怒红,心绪翻涌下忍不住大咳起来。 朱悟能知道若不是方才自己与大师兄夜聊,也不会遭致如此结果。犹豫之下,他再不敢像从前一样小打小闹地煽风点火。 “师父息怒!我们方才只是开玩笑呢。” 唐三藏听了,神色却并未转晴。 他盯着孙悟空,盯着这个对他时而乖顺时而忤逆的弟子,一瞬间的出神中仿佛看见梦里那人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隔着一门求他,“长老,你见见我罢,见见我罢……” 孙悟空到底什么都没说。 唐三藏到底拂了袖,没再提起此事。 只是这篇章恰似翻过一页,却于心里留了根刺。 唐三藏开始有意无意地和孙悟空疏远。 第二日他没与这个大弟子说一句话,水是朱悟能去舀的,前路是沙悟净去探的,孙悟空对这样的结果没什么不满。他似乎从很久以前起,就对这般的漠视习以为常。 那句话,那份心思,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师父也没再问。 他想,就这样装糊涂下去吧。等师父哪天受不了了直接赶他走便好。又或者取经完了后,各走各路各不相干。 师父不会觉得尴尬,他也不用再自取其辱。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唐三藏为什么总是在他转过身去后,状似无意地盯着他。 目光并不火热,却仿佛带有粘度。 孙悟空疑惑,却再不愿自作多情。 白日晴光正好,谷中雾气消散些许,唐三藏骑着白龙马行在前头,抬眼一看后顿了顿,又抬头看了一次。 “你们看,那可是……一户人家?” 孙悟空听得唐三藏这话,反射性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角飞檐,金碧辉煌。 “这深山老林的,哪来这么气派的府邸啊……” 朱悟能盯着那山崖之上琉璃挂彩,飞珠红漆的府邸,一时瞪圆了眼,哑然开口。 “既来之则安之。”孙悟空沉着脸色,握紧了手中那根金箍棒。 昨夜他就觉得不远处的荒骨堆有隐隐声响,不知和这山中凭空出现的府邸有无关系。 唐三藏却只是瞥了他一眼,目光幽幽。 山顶。辜府。 朱悟能咽了口唾沫,神情紧张地握住大门铜环,咚咚咚地敲了好几声。 里头似有长风刮过,吹得人心头一阵生寒。 “那什么,里头有人吗!” 朱悟能被孙悟空那催促的眼神紧盯着,不敢怯场,只得扬声大喊了句。好在里头不久之后传来一句温软回应,“来了。” 门被一双纤纤素手打开,女子身着橙黄云纹绫绣裙,披着芙蓉薄锦烟纱,绿鬓如雾,头绾斜斜一抹飞云髻,桃花双眼如泛春波,脸色粉红,浓朱绛唇,妆容精致。她执着拢月扇,瞧见唐三藏时低身做了一揖,“公子。” 她的目光掠过孙悟空时,却怔了一怔。半晌后才仓惶收回,神色无异。 “这位施主,我等乃是来自大唐的取经僧。今日看山上有户人家,便想借宿一夜,不知可否?” 唐三藏合掌作十,少女停了一下,弯唇笑应,“小女家人出门已久,有客远来,自然是欢喜的。” 她把众人迎进了门,大伙才知道这姑娘姓辜,名唤小念,父母是经商人士,姐妹皆已嫁为人妇,家中只剩下她一人。 沙悟净于辜小念去厨房做小食时,偷偷问孙悟空,“大师兄,先不说这山上出现府邸,府邸里又有她这么个未出嫁便已持家的女子。你看那姑娘,像不像个妖怪?” 孙悟空迟疑了下,“我尚看不出她的真身,还下不了定论。” 他瞥了唐三藏一眼,对沙悟净说道,“我先去探探她底细,你和二师弟安顿好师父,我去去就来。记住,不要跟师父提起此事,也不要打草惊蛇。” 沙悟净点点头,朱悟能确是欲言又止地叫住了他。 最后只落为一句,“对姑娘温柔些。” 这个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的人,到如今仍对女人处处留情。 孙悟空没有应他,挥挥手便向主房走去。 他不知道这一去,之后步步曲折。 “悟空哥哥可是喜欢那个细皮和尚?” “不如由我,来帮你一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