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沙悟净知道一个秘密
李玄清这人,是大唐之主,站在权力的最顶端,这九州荣耀无上的帝王。 他的名字于凡民而言,是种避讳。所以唐三藏从不喊他名,只唤他玄清,玄清。 似是心底魔魇,痴妄执迷。 而孙悟空是何时知道李玄清这人,这话说来很长。 一夜他在外头守夜时,月亮清圆润泽,他看着,神思有些恍惚。 就在出神之间,听得里头有些许动静,而后沙悟净苦着脸跑了出来,对着他抱怨,“大师兄,师父又做噩梦了,你快进去陪陪他吧!” 唐三藏睡觉颇不安分,不是动手动脚,就是时常沉陷噩梦,冷汗淋漓。 不过神奇的是,每每抱着孙悟空入夜时,他都能得一宿安稳,呼吸匀畅,也没了些那怪毛病。 那会儿沙悟净和朱悟能还没看清,只当师父对大师兄亲。可孙悟空自己心里知道,他师父心里藏着一个人,那人不过是他透过他在看另一人。虽则那人是谁,他并不知晓。 孙悟空从窗头跳了进去,果不其然,唐三藏在床上翻来覆去,眉头紧皱,口中呓语着什么字句。 孙悟空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和衣上床,任身后温热那人忽地圈住了他,似抱住汪洋大海上唯一一根浮木,抱住了所有的希望和慰藉。 一开始唐三藏只是在他颈上不时流离,鼻息喷洒,惹得皮肤□□。孙悟空眉头跳了两跳,看在那人是他师父份上,终没动手,强行忍下那怪异感觉。可后头,唐三藏的手越来越没规矩,在他身上乱摸着,似在凭借这真实的触感确认着存活的痕迹。 孙悟空在那人的手触上一处之时,眼皮狠的一跳,浑身毛发都像炸了起来一般,他正欲翻过身制住唐三藏,却被那人一声低喃震在原地。 “玄清……” 那一夜,他初闻那人名姓,从此心底打了一道死结。 原先尚有几分酥麻的温热顿时如蚂蚁啮咬般,让人无法忍受。他双颊震颤,抱臂打着哆嗦,“师父,你睁开眼看看我。” 唐三藏不听不闻,沉溺在自己一腔痴梦之中,厚实的臂弯却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温存。 孙悟空摇晃着他,牙齿紧咬,“唐三藏,你给我睁开眼来,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唐三藏迷蒙中被人晃醒,视线如蒙上了层淡淡的雾,犹如窗花。 他隐约着见到床头那人像是自己心尖上那人,以为还在梦中,便放纵自己一回,扯过那人揽着肩低头吻了下去,如千万次所想。 “玄清……” 孙悟空原本怔着,被他这一唤彻底唤醒,双眼蓦地睁大。 而唐三藏讶异唇上真实的温热触感,意识逐渐清明之际,被孙悟空一脚踢下了床去,扑通一声,惊起一地尘埃! 唐三藏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神情惊愕,却沉默不语,似是有些无措。 睡在外间的朱悟能被惊醒,揉着眼喊了声,“师父,出什么事了啊?” 唐三藏摇摇头,“你继续睡吧,为师不小心翻下床了。” 外头朱悟能渐渐没了动静,越发显得这屋里寂静。窗外隐有虎狼野兽的狰狞嚎叫,把这浓暗的夜生生撕裂扯开,碎成一地胆战心惊。 就如同此时屋里两厢不语的对峙。 唐三藏盯着孙悟空那和李玄清极为相像的容貌,有一瞬间的愣神。不过他这桀骜不驯的徒儿眉眼冷然,目光如锥刀在转瞬便已把他刺醒。 他知道凭孙悟空的性子,是不会让一个和尚,甚至还是一个身为他师父的和尚,对他负责的。更何况他没做什么,两男人抱着睡也算稀疏平常。 只是…… 他盯着孙悟空唇上鲜艳的血迹,心口涌着浪,堵住了喉咙。 “悟空……你莫怪为师,为师只是认错了人。” 孙悟空没什么神情地盯着他,如同隐没在这片深沉的夜色中。 “你和为师故人很是相像,我……” 唐三藏还没说下去,孙悟空却已明白了。 他不知道失望无数次后,心头还会不会有残留的痛楚。但是那细微的如同被碾压的感觉,却让他浑身发冷。 “师父不必说了,徒儿明白。” 他沉默地抹去唇上被咬破的血珠,无形间艳丽一片。 “徒儿只会当被蚊子咬了,师父不必在意。” 唐三藏看孙悟空这般果断不念的模样,明该松一口气,却总觉得如鲠在喉,蹙了蹙眉头。 孙悟空总是一副看淡世事眉眼默然的模样,可他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来气。 总觉得这人……不该是这样的。 仿佛是一种错觉。总觉得这只猴子,该像他的心上人那般,笑意鲜活眸光明亮地活着。 就像记忆深处似梦似幻的错觉,某人笑得咧出一口白牙,鲜衣飒沓,眉眼飞扬,唤着“长老长老,看我,看我啊!” 每每夜深梦回,这幻象总入他梦来,如甩不开的魅影。那些仿佛前尘残留的执念,在洪荒巨海里似萌芽漂浮,渺小,却不容忽视。 后来,犹如命中注定,他遇到了李玄清。 梦中人影与那人眉目重合相叠,唐三藏想,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了。 他与玄清该是有前世故事的,不然今生见着那人容貌,他又怎会怦然心动。 于是痴痴念念的,他将所有不可言说的心思放在那人身上,连带在梦中,也唤那时常入梦的模糊绰影,“玄清,玄清。” 对他而言,玄清不仅是他心心念念的小皇帝,更是他梦中故人的名姓。 至于和玄清长相神似的悟空…… 唐三藏抬眼,看着那人幽深的眼瞳,俊秀的面容,终是无话。 至于悟空,不过是误入这场故事的过客罢了。 心头跳得越急越烈,像是魂魄在痴狂喧嚣,在推倒什么痴妄的念想。 他生生压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气,默念着安慰自己。 他不是玄清。他不是玄清。 那一夜两人辗转反侧,无人能眠。 唐三藏摆脱了心头悸动,却终究还是忘了―― 孙悟空,本就不是李玄清。 后来,孙悟空待他既亲既疏,两人间似汹涌着一戳即破的暗流,每夜相拥,手脚都沉重。 两人对李玄清的存在心照不宣,唐三藏没有多提,孙悟空也没有多问。 只是偶尔见唐三藏山路歇息拿出画卷时,他会装作不经意地瞥几眼。 唐三藏用衣袖将手擦了又擦,确保指上没有任何尘灰,才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打开画卷,摩挲着画上那栩栩如生眉眼鲜活的身影。 鬓角垂着一绺碎发,眼波如水含着若有若无的情意,鼻若悬胆唇若桃夭,一身莲青垂柳云缎暗纹衣,看着便觉这山河生机已尽入这人波光眸中,熠熠生辉。 孙悟空想,倒真是和他像。可一介凡人,虽说是帝王之身,与他这猴精容貌如此相似,未免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人心底发慌。 而唐三藏望着画上人影时,神情是柔软的,像被吹皱的春水,带着小心翼翼的怜惜。一路风餐露宿,因着他的珍重,这画卷没有丝毫破毁磨损,可见他心意深重。 过了万寿山,唐三藏于歇脚时又打开了一次画卷。 这回朱悟能没能耐住心头好奇,拉着沙悟净,心痒痒地蹭过去,偷偷地望了几眼。 “这皮嫩得都可以滴水了,还有这眉眼标致的小脸蛋,啧啧啧,不愧是帝王家啊,这生得就是万里挑一……”朱悟能夸耀着,没见一旁孙悟空越来越黑的脸色。朱悟能却忽然眉头一皱,拉着沙悟净走了开去。 “二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沙悟净看着他一脸凝重的神情,有些不解。 “三师弟,你有没有觉得……”朱悟能特地回头看了眼唐三藏和孙悟空,故意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觉得这画像里的人,长得像五百年前的大师兄啊?” 沙悟净两眼顿时睁大,他舔了舔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当年他早朱孙二人被贬下界,不曾识得这孙悟空去,只在凡界听到过几许传闻。说起来,精怪容貌本就变化缓慢,五百年多前,大师兄就是只未长开的猴子,而今不过少了分稚气,如少年渐向成年过渡。 而那画像上的人…… “谁记得那么清去,二师兄你也真是记性好。” 沙悟净摇了摇头。 朱悟能恨恨地敲了敲沙悟净的脑袋,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入夜。 孙悟空照常在庙里和唐三藏一同入眠,朱悟能和沙悟净在外头守着夜。 “二师兄,有大师兄在师父才不会做噩梦,可我们这每夜守夜的,也熬不住啊!” 沙悟净拨拉着柴火,轻声抱怨。 “嘘!”朱悟能竖起一指,“你没见着大师兄每每和师父一起睡,大早醒来都是腰酸背痛脸色阴沉的吗?你是要守夜,还是要和师父一起睡啊?” 沙悟净摇摇头,“算了,我不太习惯和人一起睡。” 朱悟能转眼看他,“三师弟,你好像很不喜欢与人接近呐?” “我……”沙悟净有一瞬的神色恍惚,“当初做卷帘大将,侍候玉帝御前……警戒惯了。” “天帝?”朱悟能听着,嗤嗤一笑,“也难怪,你侍候那玉帝几千年了,一直忠心耿耿的,不过打碎了个琉璃盏他就能把你给踢下凡来,都这样了你要还能喜欢和人亲近,那就神奇了。” 沙悟净嘴唇一翻,似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吞灭声息。 他记得他跪在御前时的惶恐,不是因为失手打翻了琉璃盏,而是因为他越界的举动。 几千年,他只看着一人,只守着一人,只为一人而活,那人的生命便是他的生命,那人的存在便是他的存在。 一颗石头也早就心动,更何况他心非石。 却不料那人入眠时他俯身偷吻,终究是触了底线惹得那人暴跳如雷。 一厢情愿有始无终,碎了琉璃灯何尝不是碎了好梦。 从前的他是玉帝眼中一条好用的狗,此后的他是那人眼中喜欢男人的恶心存在。就像如今他丑陋的鱼怪真身。 那人要他走,他便走了。万箭穿心,前程不再,容貌被毁,他也一一忍了。这么多年他求的是什么呢? 沙悟净愣怔着,他想再得到一个回到天庭的机会。看看那人还记不记得他,有没有后悔过放逐他……他想知道,自己那几千年的付出,究竟有没有在那人心中留下哪怕一丝一划的痕迹。 所以,他跟着师父来取经了。 即使他知道自己要取的不是经,而是一个结果。 “二师兄你呢?”沙悟净深吸一口气,抑下心间汹涌。“你不过摸了霓裳仙子一双手,怎么也被贬下凡来?” 朱悟能夸张地叹了口气,瞥眼看沙悟净,“你不知道玉帝和霓裳的关系?” 沙悟净一愣,这几千他一颗心放在玉帝身上,其他一概不知。 “玉帝也是要娶妻成婚,生子传位的。这天界里,谁不知霓裳是众仙最美?玉帝早就有了要纳霓裳为后的心思,只不过霓裳一直暗暗婉拒,这才没有挑破。” 朱悟能眉眼默然,“我那时醉了酒,一时情难自已,便抓住了霓裳的手,却不料被玉帝撞破了。” 心脏如凌迟,一寸寸地钝痛。沙悟净彻底乱了呼吸,喃喃的声音像是含着喑哑的血,“原来他早就想纳霓裳为后……原来他心里早就有人……” 可笑他这么多年,做了个痴人说梦。 “想我老朱做天蓬元帅时,风流倜傥众仙仰慕,却只有那人……”朱悟能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有她,对我拒而远之。那么多年,我不敢唐突,不敢亲近,连握她手都小心翼翼,却终究还是,换不来一往情深。” 庙内,相拥汹涌,庙外,血淋淋的伤疤如酒醉人,空留碎了一地的嘲讽。 这师徒一行四人,每个都有自己的求而不得,错付情衷,像是冥冥注定,又像是早已被安排好的脚注。 庙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天边月光惨白。 心口如裂了一道缝,刮着萧冷的风, 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千疮百孔。 “三师弟,是不是下雨了?” “是啊……好冷。” 该是下雨了吧…… 不然他们脸上,又怎么会湿了微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