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何相宜的身上我隐约能瞧见熟悉的处事方式。 比如眼下她与一众人离了结界去大陆散心,带的传送符竟然少了一个,何相宜将传送符发放完毕,才发觉自己手中已经没有符纸了。 众人商议一通后,其中一位小姑娘掏出自己的备用传送符交给何相宜。 寻常灵师手中传送符与各种小药一抓一大把,到何相宜这里便什么都不剩,她处事似乎鲜少考虑后果如何也不会去思索万一的意外又该如何处理。 似乎不对。 我推翻自己的判断。 何相宜带不好自己的传送符,却可以细心为每一位朋友准备好可能用到的道具,譬如这位棕色头发的小姑娘总是划破手指,她便给人家特地准备了金疮药;那位权家的小姑娘端正方直一丝不苟最讨厌污渍,她便给人家多备了帕子与清洁包…… 奉献型的人吗? 如此一来是极有可能被…… 也不对,何相宜背后是何家,瞧着母亲途王对她疼爱的模样,理论上何相宜没有成为牺牲品的可能。 ——如果游子卿不在其中作梗的话。 原先我尚不确定,但往前数七人皆有游子卿的身影,那何相宜也绝不会例外。 只是此局,游子卿要如何去针对何相宜呢? …… 何相宜与母亲长姐说起外出的种种,将自己的部分一笔带过,为她们二人详细描述起同行的其他人玩得有多么开心。 她们二人嘘寒问暖半天,何相宜也说不好自己玩得开不开心,最后只得囫囵说道:“和她们玩我很开心。” 但她玩到了什么呢? 至少我没瞧出来她玩在哪里。 为人准备能玩到的东西自己一项没玩上,别人打叶子牌她看着,十来人轮着玩了一圈独独她没玩上一把。倒不是我说她被针对,只是轮到她时,上一把结束的一位姑娘意犹未尽,她便将座位让了出去。 在郊外骑上坐骑追逐信标打灵力球时,别人在竞争斗法,她在给灵力球绑信标,领头的姬家姑娘招呼她来一起玩,她刚点头,一位姑娘就平衡没找好摔到了腿,她从绑信标变成了照顾伤员。 或许,帮助别人是她的乐趣所在吧。 我只能这样想。 至少换我是绝对做不来这等为他人奉献的事。 何家只有简简单单的四口人,途王、途王夫君,途王长女,还有途王幼女何相宜。 四人关起门来互相谦让互相照顾从不红脸的氛围,也许深深影响了何相宜,以至于她并不知道当别人不如她那般奉献时,她该如何阻止自己的好心。 …… 此时,九重天的内部发生了一件大事——几万年前沈家的案子沉冤昭雪,新一任的沈家家主将重新安顿在九重天。 沈家的案子被翻案,除开沈家家主自己的努力,剩下的全部依仗谢家的鼎力相助。 时过境迁,到了何相宜这个时代,那个连嫡系天赋最好的小姑娘都保不住的谢家,已经不是人人可欺的模样了。 虽不能与几大神王后属世家相提并论,但同宋家封家乐家这些的九重天大世家并无区别。 何相宜听着这些消息满不在意,我却明白,我在这个诡异的幻境中已经看过整整七段人生,从零星的百余年里见识到了五万余年的历史变迁。 这段长长的独木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 令我意外的事情出现了,何相宜与游子卿碰面的第一眼,何相宜平淡而坚定地将游子卿当众批评一通,她强烈的厌恶与敌意和之前纯澈的形象完全不符合。 游子卿的眼里只有那么一刹那的惊讶,进而变成战意,他保持着翩翩公子的模样,站得笔直眉眼含笑道:“我与何姑娘无冤无仇,何姑娘便是不喜我行事风格,也不必突然劈头盖脸对我说教一通。” 不给何相宜张口的机会,他继续道:“若是实在厌恶我,何姑娘不妨自己努力一下,想办法将我从九重天剔除出去。” 哈?若不是幻境,我真想敲敲眼前这个时代游子卿的脑袋 和前面高步云时期并无什么进步啊。 对付高步云的时候贸然出手,被高步云反咬一口,莫名其妙挨了训斥,现在又在这里说这些挑衅的话。 换成现在的游子卿,面对突如其来的恶意,才不会如此将自己摆出来。 他惯会躲在幕后当个操盘手,平等而荒谬的算计着每一个人,面对计划之外的变故与计划之中的敌人,他会想方设法除去的同时不留一丝把柄一丝痕迹。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次碰面是何相宜与游子卿唯二的相见。 往后她的人生就如同早被谱写完毕的剧本,如同高天之上的神使跌落凡尘,被俗世的恩怨纠葛耗尽生命。 先是与洛王长子坠入爱河,不顾父母劝阻执意入婚对方,接着像个世俗的普通妇人般为洛王一大家子人安排操劳。 再是往昔好友陆续求助,她们认定了何相宜是个好说话的人,不管她能不能做,有没有能力做的事情全部都推过来。 何相宜在内照顾安排偌大的洛王后属世家,在外又要为了这群“朋友”忙前忙后,好好的一位灵师,不修炼不提升自我,整日整年地被鸡毛蒜皮的小事拖住全部的日子。 途王心疼女儿劝她,何相宜却说,洛王亲自将宅邸大权给她,是信任她的能力,她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我看得觉得荒谬透顶。 这等随口一说的话她居然能当真? 暂且不提何相宜天赋出众,换成其他世家都是当战略资源的宝贝供着、养着的。就是这洛王后属世家、靠广泛联姻的洛王后属世家,宅邸里几百号主子、辈分错综复杂无人能及的姬家,怎么可能连管杂事的子弟都找不出来? 何相宜也是自我轻贱,明明这画面传达出的情绪是不愿与抗拒,偏偏要堆着笑脸接下来。 暗地里甚至偷偷打自己巴掌。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人格分裂。 何家就算不涉世,养出一位没有主见的活菩萨也是怪事。 因着看见别扭,这段独木桥我走得飞快,那画面里溢出无数不甘挣扎的情绪,生成条条枝丫来拦住我的去路。 这些枝丫脆弱不堪,只需要轻轻触碰便化成飞灰,一转头落入无尽的深渊中。 在何相宜的后半段人生里,除开上述种种,有一幕让我心中漏了一拍。 她对着铜镜坐在软榻上,眼神空洞而深邃,微张的嘴唇一动不动,纤细白皙的手臂却拿着簪子向自己的胸口刺去。 我以为她要自尽,可仔细看去那簪子只是刺破了皮,血渍浅浅晕开在大红的外衣上,疼痛似乎刺激她回过神来,她咬紧嘴唇用灵力止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瓶口将里面泛着蓝色的药丸吃了下去。 那枚丸子…… 是市面上常见的压制心魔或是心绪波动的药,因游子卿不允许我吃,所以我记得格外清楚。 何相宜竟然有心魔吗? 可完全看不出任何症状…… …… 何相宜的画面渐渐变得灰白,如同前面高步云眼中的画面,相同的黑白里不同的是清晰无比的声音。 从清晨鸿蒙里发出的第一声鸟鸣,到日上三竿街上熙熙攘攘的嘈杂;从雨天水花自屋檐滴答到青石板,到放晴日树叶被阳光灼烤舒卷的细微伸缩;从滚水落入茶壶卷起清茶叶,到点心没入口中沙沙来的松软。 她像是第一次认识世界一样,整日虚弱地爬在软塌上,无声地聆听着万物的诉说。 直到何相宜死在为姬家长子仕途奔走的路上,我才在她的视角里重新瞧见小小一圈色彩——游子卿! 画面的最后,渐渐合拢的眼皮里,游子卿带着几分探究站在不远处的街角望来,周遭的惊呼声从清晰到微小,混合着其他人的声音,我似乎听见了一声清脆的“你好。” ……? 你好? 是谁在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