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吧,他也不是神仙。日头偏西,我们不赶回来吃饭么?真是!”寿礼叽咕着走进院子,纹香已经听到动静忙迎出来,笑道: “我还以为你俩要在北生叔那里讨晚饭吃过再回呢,一定是万事随顺,要不脸上怎么没乌云呐!” “东家看来凯旋而归、心情不坏,我这里的好消息看来不说也罢。”刘忠合也走出来,手里端着茶杯和寿礼打哈哈。 “没关系,你尽管说,我不嫌多!”寿礼也笑了,站在原地伸开双臂由荷香来拿拂掸将身上抽打一番,挥挥手让她去伺候洪升,自己在紫藤下面石墩上坐下。 面前的圆桌已转眼间布陈了四样菜、一个汤,纹香问:“几副碗筷?” 寿礼朝刘忠合招手:“来、来,一道吃!”纹香便转身回去厨灶下又取来一副。 刘忠合常来往惯的并不客气,就在寿礼斜对面坐了,然后洪升也坐下,看他父亲和先生都端起碗来才拿起筷子。 陈家吃饭的规矩不多,食不语是重要一条,另外还有什么喝汤不能出声、不可用筷子点人、放下筷子才可以取调羹等。 在一般人看可能挺麻烦,但自小如此习惯了就没什么费事之嫌。 虽然寿礼不甚讲究,可最基本的礼节、礼貌还是必要的。刘忠合在家里留饭向来是遵从这些细节的。 他三个默默地吃饭,陈老爷还要讲个细嚼慢咽的养生法子,所以速度并不快。 等他放下碗筷,伸手将落在桌面的几粒米饭捻起来放进嘴巴,然后接过纹香递上来的茶水吃一口,在嘴里来回转动几下,一仰头咽进肚内,满意地叹口气,表明这顿饭他吃好了! “嗯,茄子烧得好!柔软适中、糖也比前次掌握得好了。”他回味着评判道,又扭脸问纹香: “是那个新来厨子的手艺么?不坏,留下好啦! 刘先生我告诉你,看厨子的本事如何让他做两道菜就明白,一个是茄子、一个是猪腰。这两样东西都不好拿捏。 不过我看这回老三给找来的人不错,至少这茄子是过关了!” “哦?怎么三老爷在前边带兵,还有闲情逸致替你找厨师?”刘先生笑问。 “嗨,一个落难的人没处去,总是他心好就收留了。”陈老爷瞄见纹香带洪升在窗下正擦脸,悄悄地告诉刘忠合: “也是条汉子,听说老五有难处时曾出手相助的,结果在六安呆不下去,五弟就荐他去周家桥。你想,对咱们有恩的人哪有不留的理?何况这仁兄手艺真是不赖!” 刘忠合听完刚“哦”了一声,忽见个结实的汉子拎着个食盒腾腾地从后面走来,笑嘻嘻地叫:“夫人,你叫我做的鱼已经好啦!”声音大得众人都瞧他。 纹香急忙给他做个手势,埋怨道:“你这人真是,一条鱼值得这么大声音么?没见老爷和刘先生在那藤萝下面说事呢?” “什么鱼啊纹香?我们不是已经吃好了么?”寿礼问。 “哦,我是叫那新厨子做条鲤鱼给刘先生带回去,谁想他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惊扰你们说话了……。” “就是他么?正好我想见见,你叫他过来罢。”寿礼站起身转过头来对刘忠合说:“看纹香心多细,他这是要谢你这位大善人呢!” “多谢夫人,这我怎么敢当?” “老先生奔波劳顿、功劳第一,小小的酬谢而已,有什么不敢当的?”纹香抿嘴一笑。 这时陈寿礼正在打量那新厨子,见他结实的肩膀,一张圆乎乎的微黑脸庞,左右一对引人注目的招风大耳朵,紧紧地闭着厚厚的嘴唇,带着几分好奇地打量自己。 “你就是新来的?不像个厨子么。”寿礼带着几分微笑道:“等我送走刘先生你来花厅里说话。” “哎。”那人答应声扭头走开了。 “好个粗鲁的汉子,”刘忠合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对东家一点礼貌也没!” “小馆子里做事的能见过几多市面?”寿礼笑了,换个话题问:“这么说全都办妥了?” “办妥啦,亲家已经收下画押文契,我明日派三牛把孙家那份送过去。换了文书一切万事大吉!”刘忠合把情形说个大概然后告诉他: “四姑娘如今已经‘有了’,只等那边孩子生下便接过来。 大家说好虽然是过继,但还是不要对外明讲的好,成年前也不可以见面,这里头的厉害关系都和他们说了,他夫妇两个既感两家的恩、也是个心里不糊涂的。 唐牛那边也交代好了,让柳儿过去帮忙,不叫旁人经手,免得泄露天机。” “哦,好、好!”陈寿礼连声称赞:“看来这区区一条鱼确实轻了,哈哈,你这事是功德无量啊! 红菱那边怕是早已盼你去和她说呢,先生早些过去跟她讲讲,然后回家好好休息、解乏,我这里就让纹香代我送客罢。 嗯——,后日请你再过来,我有桩案子要请你帮我断断。 不过那是小事,依旧是孩子们的事。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了,这几个小的直叫我头疼!” 看着纹香送刘忠合出门,寿礼叫洪升也回去休息,还特意嘱咐他:“去瞧你姐姐做什么呢?不累的话找她玩好了。” “她才没心思理我。”洪升笑起来回答父亲说:“如今她心里有了人,哪还顾得上我们几个小鬼?”说完做个鬼脸溜掉了。 陈老爷满脸不高兴地走进花厅,刚坐下就看见荷香悄悄地跟了过来站在门口,于是示意让她走近,拉过她右手来放在自己掌心里,把自己左手放在上面握着。 这只手非常柔软、轻巧,好像有些虚无。“荷香,你多大?”他问。 “十八。”应答的声音很小而胆怯。 “你父母告诉的?” “先前家里的阿姨们说人贩子把我卖给他家时衣襟上写着哩。” “哦。那你和阿茵差不多呵!” “……。” “荷香你说,女孩子找人家到底该看人品、本事还是别的什么呐?” 荷香一阵茫然,但马上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想想回答:“老爷是问大小姐的事呢,可是荷香只是个丫头,自来没想过那些事。 以前家里阿姨们说做丫头的将来不过由老爷、夫人做主嫁个佃户,或者配给长工们,哪有什么挑选的。所以老爷问的荷香也不清楚。” “嘁,那说的都是寻常丫头们,可不一定用在你身上。譬如要是跟了我呢?” 荷香顿时红晕上头,急忙用手遮了脸说:“这、这话不好说,夫人要是听到……?” 陈寿礼觉得有趣,歪头去看她却被荷香扭过身子躲了,感觉她手心温润起来,微微地有些颤抖,胸脯起伏不定让人心生怜爱之意。 “这么个人儿倒不曾被老蒯收了,真是……!”他心想。人心情一好烦恼就暂时丢开了,寿礼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温和地吩咐: “去吧、把那个厨子找来和我聊聊故事,你泡壶凉茶然后回屋歇着,我有事再叫你。” 他看着荷香出去的背影,忽然发现这姑娘下身稍显欣长,整个人看上去不很丰满。许是这个缘故躲过了老蒯的猫爪? 陈老爷起身,饶有兴致地看看屋里的花草和缸里的锦鲤,两盆盛开的栀子花散发出甜蜜的香气,引得一只蜜蜂在它周围上下忙碌。 忽然背后轻微地响了声,回头看时荷香正将两只茶碗放在凉壶边,然后轻声说:“老爷,茶放好了,那个李师傅我请他在门外候着呢。要让他进来嘛?” 见陈老爷点头,荷香忙走到门外招手,新厨子三、两步进屋来,带着笑意压低声音说:“东家找我,有什么事要吩咐?” “哦,你来啦?坐吧。”寿礼示意,然后自己先坐下来倒两碗凉茶,让他:“来、来,天气热,灶下辛苦了,喝一碗解解渴。你是姓李么?我才听说。” “是,姓李。“厨子点头。 “哦!手艺不坏呀?在哪里学的?” “是在安庆。我小时候流浪到那里,鸿庆楼的李师傅收养我,叫我随他的姓,后来长大点就学了手艺。” “那为什么不做下去,反而来到我这个小地方呢?” “咳,混不下去呗,世道太乱!” 陈寿礼微微地笑了,他其实从仲礼的来信里已经知道此人身份、来历,但看他这样子大约并不清楚这些。 他点头说:“世道乱所以人心不稳,无法安定下来生活。到处流离失所,到处征战杀伐。 三河原之所以清净,乃是地势偏僻加上有陈家保护的缘故,所以本地人尚可安居乐业。 你在周家桥不是见过我三弟吗?他手下的精锐可以说是一道坚固的屏障,三河原就是他们的后方和供给地,不断提供新的人手以及粮草,让这道屏障更加结实、稳固! 所以我最关心的,第一是地里的产量,第二是百姓居家安定、没有祸乱。这个,你明白吗?” “东家的意思是怕我惹祸吧?”厨子咧开嘴乐了:“你放心,咱不给你添麻烦。再说我就是个做饭的,还能搞出什么动静?” “唔,要是真的如你所说最好!”寿礼将茶碗放回茶几上看看对方: “我可不想让乡亲们议论,说我什么收留匪类、不辨忠奸等等。不要说什么大案子,就是偷盗,在这里也会被看作是重罪的。” “我……。” “李欢老弟,我知道你是什么来路,也知道你原本和王树一伙子的,知道为什么他们让你来我这里。这都是次要,但我可不许你有任何胡来! 你记住,在我这里留下没关系,但如果你依旧管不住自己,你可就再没处可藏罗。你仔细想,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