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小开抵达南京之后张淮南却告诉他小陈飞往洛阳汇报、请示去了,建议他在南京多等几日看看首都建设的新成果。 这一等便几乎又过了令人心焦、不安的数日。等再见到小陈,他告知说上面完全没有修改上次会谈所提条件的意思,其他人对贵党、贵军所提的任何条件都是不作数的! 小陈甚至还阴恻恻地说了句:“现在日德都发出了明确信号,有拉国民政府加入反苏战线的意思。如果贵党不幡然醒悟,很快境地会比现在更加糟糕!” 小开冷笑反问他:“如果南京政府真有意加入这个同盟,那我们今天的会谈还有什么必要呢?” “不是这个意思。”小陈摇摇手说:“他其实对苏联还是抱有感情的,并不情愿加入这个阵线。但不排除万一情势所迫,做出不得不的决断来。 因此,希望贵党捐弃前嫌,尽快接受条件、停止无谓的抵抗并放弃暴力斗争原则,尽快加入到宪政大家庭中来。这原也是一番好意。” 第二次会谈就这样无果而终,或说走进了死胡同。小开只是表示要将这回复报告给陕北来做决断。 两天后他返沪,将会谈情况电报给陕甘。 很快,“子任”回电表达了三层意思:此时目前无从谈起,周豪没有赴京的必要;只能在保全红军组织的前提下,商谈抗日计划;将促成各种力量迫其停止进攻苏区,逼南京参与抗日阵线。 谈判被画上了休止符。 “看来,人家还是想以军事解决为优先?真狗改不了吃屎!”叔仁冷笑。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浦东一段江边与小开散步,不远处是舒龙和他的福特小汽车,几个没见过车辆的小孩子正新奇地围在他周围。 “东征受阻,西征被困,所以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红军已经成笼中之鸟,只要东北军和西北军合力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既然武力能够解决,那还谈判干嘛?” 小开用力将块石头子丢向江中:“他这儿个人呵,周豪评价说有十足的投机精神,确实如此!”他从水边走回,告诉叔仁: “我已经同时将谈判的情况汇报给驻国际的同志,但他们的意见尚不明确,我们先按陕北的意思执行,暂停谈判和接触。” “那你的安全……?”叔仁有些担心。 谁知小开似乎并不担心,他笑笑:“我没事,他们不会彻底关闭大门的。即便有事,我去林森中路躲躲就好。 倒是你们要注意,平时上班必须遵守纪律和保密条例,切不可因小失大。” “放心吧,我们已经做了相应安排。”说完叔仁向他介绍了为加强安全所采取的必要举措。 两人沿着江边慢慢行进,远处渔村的板房、茅舍开始被冬日无力的夕阳所笼罩时他们才开始往回,来与舒龙和车子会合,天晚怕误了过江的渡轮。 “对了,昨晚我接到季同的电话。” “哦?什么事?” “他要出差,回家拿换洗衣服,听说我曾经去过电话就打来了。不过这不是重点,”叔仁说: “他是被点名,说有德国官员到访,让他去洛阳担任随身通译。”说完叔仁站住脚:“你知道现在谁在洛阳?” “是的,我知道。”小开点头:“点名找个军校生过去,而不是从外交部这类对外机构,这本身就很奇怪。 就算将军们当中其实也不乏德语较好的人,为什么单单选上他?又是谁能够对军校直接下令?” 他若有所思地想想:“恐怕只有那个人。那么他要和德国人聊什么,居然要避开军界和外交部的人而调用个不见经传的军校生?” 他转过头来:“你说这件事,会不会和小陈说的日德要拉拢国民政府有关?” “也许。”叔仁问:“要不,等季同回来我从侧面了解下?” “不必!”小开忙摇手:“这件事如果很机密,你出头有可能引起怀疑。这件事你不用管,我晓得了,会安排其他同志接手。” 说完他赞许地点头:“瞧,这样看来你弟弟这条线还是很有用的,和他保持联络非常必要!” 快走到车前时,孩子们都已经散了,舒龙进去坐在司机位置上准备发动车子。这时小开轻声说: “你和泷井接触的过程中,如果有机会可以打听下日本政府对此的态度。 我听国际的同志提到过这件事,他们认为日德意迟早会走到一起,而德国也早就有促成日中和解的意向。 当然他们目的不是为了和平、发展,而是意图创造出一支强大的力量从远东方向拖住,或者进攻苏联。 德国并不认为日本有这样的能力去单独面对苏军,但如果有中国这样一支力量加入,那成功的可能性会大很多。 所以德国人训练、整编中央军,卖武器、弹药可不仅仅是为了挣钱,他们抱着更大的目的!” “哦!”叔仁顿时觉得眼前打开了一扇窗户,思路更清晰,眼界更开阔了。看来自己目光所及还是太近,他不由地对领导充满了钦佩。 送德国驻华武官魏德曼上车返回他所住宾馆后,季同返回别墅内:“报告,魏德曼先生已经离开了。” 正在闭目养神的何部长睁开眼睛微微点头:“季同呵,坐。”然后伸手拿起纪要和眼镜来看了几眼,又将它们丢在茶几上: “来讲讲看,方才魏德曼说了许多,关于同日本和谈、与德、意、日构成同盟这件事,你怎么看?” 季同急忙起身,后跟一并:“卑职只是个上尉,这样的大事不该……。” “诶……。”对方摆摆手叫他重新坐下,然后说:“我又没有命你决策,慌什么?只是谈谈你的看法、感受而已。 你对他们,比我熟悉啊!你说说看,日德真地会缔结同盟,并且在反共、反苏、反犹三个方面采取相同态度吗?” “您要我说,学生便说。”季同咬咬下唇:“这不过是德国的一厢情愿和美好期待而已,事实最后恐怕不会那么美好。” “哦?为什么哩?” “德国和意大利都属于欧洲国家,它们位置很近、文化很近,采取一致是极可能的。 但日本不同,它远在万里以外,在文化上与我国更接近,与德、意相去甚远。要让日本认同它们的观点,恐怕有点难度。 目前看,这三个国家都属于列强,且都走上了军国主义道路,因此它们有些观点是近似的,也愿意抱团取暖。 可是,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东、西两边鸡同鸭讲的情况越来越多。 比如就反苏而言,德国人希望日本在远东牵制甚至进攻苏联,甚至为此不惜认同满洲的伪皇帝。 但日本人想的恐怕不是北上贫瘠、荒凉的西伯利亚,而是南下获取肥沃、物产丰富的华北、华东等地。战略上首先德国就误判了,其他就更错得离谱!” “你这样认为?”何部长惊讶:“他们哪里错了?” “他们认为日本人会和自己一样反犹,这就是大错特错!” “日本不会采取反犹措施么?他们可也是欣赏法西斯主义的。” 季同笑了:“日本倾向法西斯主义这倒是没错,不过反犹总得有民间基础吧? 比方德国、意大利深受经济危机的苦害,他们可以去仇视那些大模大样的犹太富豪和资本家。 日本没有这样的体会,恐怕国民九成九都没见过犹太人,仇从何来? 再者,日俄战争初期日军死伤惨重,所有帝国主义国家都认为他打不赢俄国的。是个犹太富商掏钱贷给日本政府,才使战争得以继续并最终取得了胜利。 那位犹太富商被天皇召见并赐宴,是进入日本皇宫并在里面用餐的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例子。 所以要日本去反犹,那不是等于让他们喊天皇有错?您也了解他们,这根本不可能! 而且卑职听说从欧洲来华的犹太难民在上海和奉天已经有数万人,犹太聚居区都是在日军保护下。 我看,即便日本在华势力扩大,也不见得会对这些人采取多少措施。就算采取措施,也不过敷衍了事、阳奉阴违而已。” “你的意思是日本与德国交好,只是表面的?” “互相利用罢了。”季同想想说:“帝国主义的目的总是以攫取利益为要务。日本也知道自己独力难以对付英美或苏联任意目标中的一个,它要找伙伴协力才行。 而德国看出了日本的外强中干,所以积极想促成中、日和好,以中华之人力、物力襄助日本,则北上可打击苏联,南下能威胁英美的印支殖民地。 没有这个先决条件,日本是撑不住这座大厦的,所以魏德曼一直强调华、日是好邻居、好朋友,也应该成为好伙伴。 我敢打赌,您要是提出把苏联的中亚部分划过来,德国人会逼着日本同意的! 但这样一个各自心怀鬼胎的同盟,它能存在多久、能坚持多久?卑职十分怀疑!” “唉!”听者叹息了声,仰头向后靠在沙发背上沉默了几分钟,轻声说:“季同啊,我老啦!五十年弹指一挥间,人生倏忽而过,至今还在东征西讨,简直一事无成!” 他苦笑了声,又说:“只有百年的邻居,没有百年的朋友!你不要看我讲攘外安内的话,对帝国主义我还是很清楚的。 要拉着我中华为他们而战,没那么容易!现在局势不明朗,谁会笑到最后很难说。我国绝不能轻易答应加入哪一方,兵凶战危、不可不察。” “这话很英明!”季同捧了一句,说:“卑职以为,日本是多疑、小心的,但它缺乏德、意那样有高度威望的领袖,所以决策难免有短视、疏忽之处,这说明它不是不可战胜。 而德国那位相当自以为是,把日耳曼看得唯我独尊,将来难免闹到没朋友的那天! 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有野心,但过于自大,打个阿比西尼亚都费劲成这样,很难说对上英美如何。 至于加盟,卑职抛开自己的意见不说,只提一个例子: 当年日俄战争在东北,打完之后老佛爷为首的大清担上了骂名,国民失望、国家失信,以至于亡国。 而今假设我与日同盟,英美苏在远东难道就这么不禁打么? 如果他反击,苏联进入新疆、东北,英美进入云贵、两广,打残的江山谁来收拾?民心谁来料理?最后的责任不都由执政者背着? 前车之鉴不远,与任何一国轻易结盟的想法,恕卑职不敢苟同!” “我也不想这样做。”何部长说完起身,踱了几步回来,背着手说:“问题是内有中共,外有日本,大家都在逼我、逼国民政府。有些人不明真相,还在帮着敌人唱赞歌!” 略一思索,季同知道他指的是赞成抗日的冯、阎等,以及亲日的汪、周之流。 “我倒想抗日,早点把日本人赶出去不好吗?可是共产党在后面捅刀子怎么办?所以才要‘安内’!”何部长像是喃喃自语: “不结盟,先和谈,争取两年的时间,那样我们胜算可以更大些。季同,”季同连忙起身听他吩咐: “你先不必回去,陪魏德曼去看看石窟的大佛,参观洛阳的古迹。然后将日德同盟的性质、本质写份分析报告给行营,明白吗? 我们虽然不急于加入,但对他们需要有个清楚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