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大风吹着檐角的铃铛叮当作响,一行宫人急匆匆地从高台上走过,黑夜中奔来一匹白马,在宫门前勒马停住。女戎从马背上翻身下马,直奔皇后寝宫。 强皇后宫中,滴漏未断。她自知道皇帝苻健欲立苻生为太子时,心底就生出些不畅快,从回行宫一直到交子时,滴米未进。思来想去,苻生也是自己所出,怎么自己就不喜欢他?她自己也说不清。 正想着,宫女入内来劝她歇息,强皇后刚起身,便有女戎急匆匆地送了一封密信进来。 强皇后看后,不以为意,说:“你回去告诉樊氏,该是堂兄该得的封赏,陛下自会封赏于他,此事求我无用。”说完将密信置于火盆中燃成灰烬。 强皇后看着火盆中腾起的火苗,想到当初陛下问苻苌近卫:“为何太子一人孤身犯险,孤立无援以至于被晋军所杀?” 近卫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陛下问:“强怀呢?他不是与太子一起回长安么?见太子陷于困境,他怎么没有发兵前去营救太子?” 近卫答道:“太子被流矢击中时,大军之中,并未得见强怀将军踪迹。” 太子死时,本应与太子同行的强怀却不在大军之中,导致太子孤立无援,直接被晋军击杀。苻生驰军到时,只看到兄长尸首,苻生护送兄长苻苌的尸首到了长安后,却又传来强怀暴毙的消息。这中间,不得不说蹊跷。 强皇后想着,又问:“前太子不日便要下葬,鱼家可有什么消息?” 女戎答:“据鱼家传来的消息,鱼小妹自知晓太子身亡的消息后便一病不起。而据我所知,鱼小妹并不在府中。” 强皇后大惊,说:“不在府中?”那会在哪里?强皇后想着,后半句却没说出来。 宫中,诸子从未央宫出来,回府邸的路上,无一人说话。 入宫前,诸子就曾听到宫中传言:时逢乱世,淮南王苻生素有军功,况有上天召示,帝顺应天命,欲立三子苻生为太子。 淮南王向来不得宠,且生性暴虐,嗜酒多疑,这些父皇不是不知道,更遑论将大秦江山托付给这样一个人?诸子原本不信这样的传言,但今日看父皇示下,似乎真有几分立苻生为太子之意。 想当年太祖在席间当众侮辱苻生过后,这些年来无人将他放在眼里,若他真被立为太子……后果不堪设想。 苻生从皇宫中回到府上,才进小院,背后没由来腾起一阵凉风。苻生顿住脚步,冷眼看左右,忽然,有黑衣人从四面飞身而起,手中兵器尽显,落于小院之中,出手狠辣,招招欲置苻生于死地。 一场恶战后,苻生看着满院被击杀致死的黑衣人,问:“这都是些什么人?” 府兵上前,揭开那群黑衣人面纱,又捋开那些人袖子,搜遍全身一无所获,摇摇头道:“似是些江湖死士。” 苻生冷笑一声,说:“去查,看看朝堂上哪位公卿竟有这个胆子,胆敢豢养死士?”府兵闻言,抱拳退下。一旁的管家见苻生受伤,忙让人把苻生扶入屋内,唤来小厮为苻生上药。 苻生坐在屋内,不禁想:淮南王府向来布置周密,如今竟有死士能堂而皇之地入府行刺,这中间,一定有内鬼。 苻生想着,召来管家,命他遣散府中凭供驱使的女奴小厮,让从军中暗中调来兵士驻守淮南王府。动静之大,苻生遇刺的消息一夜之间闹得满城皆知。 诸子闻讯,皆是一惊,是谁,这么着急置苻生于死地?又是谁,有能耐豢养死士?无人得知。 而诸公子之外,平昌王苻菁拥兵于灞上,得到这消息时正与军师对饮。军师问:“将军可听闻淮南王深夜被死士刺杀的消息?” 苻菁拥衾而坐,缓缓道:“朝堂中有能耐驱使江湖死士的人,只怕只有两人。一个是我,一个是邓羌。这事不是我做的,自然就是邓羌做的。” 军师不解,问:“邓公子不是素来与淮南王交好吗,怎么会?” 苻菁笑笑,说:“既无名利之争,只怕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当夜,梁平老得到淮南王苻生被刺杀的消息后,骑马赶到苻坚府上,却被府内的家奴拦住,告知他:“家主正与客人下棋,将军恐不便入内。” 梁平老闻言,说:“下棋?和谁?吕婆楼?”见小厮不答话,梁平老不顾阻拦径直往里走,边走边说:“又不是和女人下棋,我进去怎么了?”说着,闯了进去。 梁平老入内,见苻坚和吕婆楼不为所动,略微有些尴尬,“嘿嘿”两声,走到两人身边,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打了个嗝,看着吕婆楼说:“你这腐儒,天天拉着将军下棋,正事一件不做,可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说完见吕婆楼不理他,梁平老自觉无趣,又给自己倒了六七杯茶,一饮而尽,见两人还是不理他,便又捡了四五块点心充饥。一时尿意涌上来,忙扶住苻坚肩膀说:“茅房在哪儿?” 随侍的书童见状,上前来对梁平老说:“将军,这边请。”梁平老扶着书童起身,如厕回来,见吕婆楼和苻坚下完棋。梁平老等着说正事,便准备给自己先倒润润嗓子,见小桌上多了一只杯子,辨别不出哪只是自己方才用过的,只得作罢。 苻坚见状,为梁平老和吕婆楼倒茶,梁平老见两人拿起杯子慢慢品,伸手捞起剩下那只杯子,将其中的茶一饮而尽。三人放下茶杯,苻坚问:“梁兄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梁平老看着看向自己的苻坚和吕婆楼,一时憋红了脸,兀自镇定下来,喝了一口茶,说道:“献哀太子死后,诸子夺嫡愈演愈烈。淮南王今夜遇刺一事,可见诸子之中已有人蠢蠢欲动。此时若不拿定主意,只怕往后,我们的日子都不好过。故而深夜前来与你们商量,这往后,我们这群人,该何去何从?” 苻坚目视前方,知道梁平老言下之意是:有人刺杀苻生,说明苻生最可能是太子人选。 而苻坚心中的太子,只有苻苌一人。许久,苻坚站起身来,说:“兄长认为,此时我们当如何自处,方能保全大义?” 梁平老闻言,看向吕婆楼,吕婆楼说:“纵观当今几位王亲公子,平原王苻靓并无谋取天下的野心;而淮南王苻生,生性暴虐,不得人心;长乐王苻觌胸无大志;高阳王苻方,有带兵之智,却无左右天下之能,北平王苻硕亦如是;淮阳王苻腾,晋公苻柳,妇人之仁;汝南王苻桐并不出众,魏公苻廋,燕公苻武,赵公苻幼尚年幼……” 苻坚皱眉,说:“依兄长之言,陛下诸公子中竟无能匡扶天下之人?” 梁平老见吕婆楼所说与自己所想之处相悖,便在一旁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知道这几位亲王之中有谁有能耐做我们大秦的太子。你别给我绕弯子,快说说看,诸公子中,有谁能担起大秦社稷?” 吕婆楼见苻坚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不愿同梁平老解释,笑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告辞。”说完,起身就走,梁平老见状,若有所思,跟在吕婆楼后面辞别苻坚,走了出去。 追上吕婆楼,梁平老问:“你这腐儒,卖关子卖个不停,你倒是告诉我,我们应当辅佐哪位公子登上太子之位?” 吕婆楼停下,说:“诸公子中,可有你愿意誓死追随的人?” 梁平老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吕婆楼说:“那苻家众子弟中,你愿意追随的人是谁?” 梁平老闻言,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自然是东海王苻……坚……”说话间,恍然大悟。 吕婆楼见状,说:“这不就了结了。”说完率先走出东海王府邸,梁平老随后,站在台阶上一拍脑门,大叫到:“糟!” 吕婆楼回过头来看他,只见梁平老独自站在台阶上,喃喃道:“今晚茶喝太多,铁定睡不着觉了。” 东海王府中,苻坚独自一人坐在小几前,静坐到天亮。父亲死后,东海王府上下的荣辱安危全部担在他一人身上,就算他心中的太子只有苻苌一人,也要认清时势,尽早做出决定。 天亮,屋外墨云昏黑,大风。苻坚起身独自走了出去,看着院中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久久不能落地,心底叹道:入冬了。 东晋,山阴城外,王谢两家公子回城,鱼歌与谢道韫拥衾同乘一车,鱼歌听着窗外野风呼啸,边捂着手,边问:“姐姐,往年山阴城的冬天,也这么冷吗?” 谢道韫答:“很多年不曾有这样的天儿了,今年冬天,只怕比以往都要冷一些。” 马车停下歇息时,鱼歌跃下马车,谢道韫命女奴掀开帘子,朝鱼歌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鱼歌命人把扶桑马牵来,说:“躲在车里避风实在不像我,我还是出来遛遛马更暖和一些!”说完,翻身上马,自有一番英姿。谢道韫刚要让她小心,忽而记起:她可是鱼小妹啊。想着放下心来,也不管他们玩闹,只坐在马车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谢玄见鱼歌从马车中出来,便策马跟了上去,说:“外边风这么大,三姑娘怎么不在马车里待着?” 鱼歌笑说:“我生性好动,待在马车里憋闷,还不如出来与你们骑马。” 谢玄笑说:“真不愧为三姑娘!” 鱼歌也笑,向谢玄挑眉道:“可敢与我赛马?” 谢玄立于马上,被鱼歌一激,愤然道:“有何不敢?”话音未落,只见鱼歌如离弦之箭率先奔了出去。耳边的风疾速滑过,鱼歌骑在马上呼啸而去,直到一个小坡上勒马停住,转身,只见谢玄策马急忙跟了上来。 谢玄勒马停住,问:“怎么突然停住了?” 鱼歌不答,翻身下马,看着落了两个山头的车马,边拍着马儿边说:“累了,歇会儿吧。” 谢玄正在兴头上,见鱼歌反常,便也翻身下马,把缰绳解下,走到鱼歌身边,说:“依你。” 鱼歌坐在小山之上,看着疾风略过山野,吹在耳边呼呼作响,想起秦地来,便说:“我小时候,我娘亲与我讲籍田礼和先蚕礼,我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一心惦记着娘亲与我说的春闱田猎,我问娘亲我能不能去看田猎,我娘亲见我倔强,便让我去请我父亲应允。” 谢玄坐在鱼歌身边,鬓角的头发随风起舞,谢玄不管,只目视前方,问道:“那你父亲可应允了?” 鱼歌摇摇头,说:“父亲并未应允,只是细细的告诉我何为田猎。我明白了,心底却不免有些惋惜,还好我认识的兄长邀我到马场看赛马,才补了这缺憾。” “赛马?”谢玄一时提起了兴趣。 鱼歌点头,说:“我只记得那年春天的辛夷花开得正好,我与父亲母亲到与我有婚约的那位兄长家中做客,席间兄长邀我去的马场,到了才发现那马场规模不可谓不大。当时的我还不会骑马,只能坐在小山上看他们玩得不亦乐乎。心底抱憾,一心只想要一匹青鬃马来。” 谢玄听到“有婚约”三字心底一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淡淡地问:“那么说,除了这匹枣红马你还有一匹青鬃马?” 鱼歌笑了笑说:“我并没有如愿得到那匹青鬃马,邀我同去的兄长见我不能得偿所愿,便把他此生驯的第一匹马儿送了我当坐骑。” 谢玄看着远处的枣红马说:“就是那匹枣红马?” 鱼歌答:“嗯!” 谢玄呆了,说:“在我们这儿,16岁之前不能上驯马场驯马,果然对于骑马,还是你们胡人厉害!” 鱼歌不答,看向远方,天阴辨不出方向,一时竟不知家国何处。 洛阳城内,鱼海正在房中写字,江氏走进书房,为鱼海披上外袍,说:“还是没有歌儿的消息吗?” 鱼海停下笔,说:“适逢乱世,没有消息,也许是最好的消息。对了,入冬了,外面的灾民怎样?” 江氏叹了口气,说:“自你下令开仓赈灾以来,洛阳城的灾民越聚越多,如今府上的粮食已经不够赈灾了,街上的米一升值布一匹,正要问你,我们该如何应对?” 鱼海拉着江氏的手,说:“既为一方父母官,就不能让一方百姓饿着,哪怕是削减些府上的用度,也要撑到来年开春去。”江氏见夫君心意已决,便也不再说话,退了出去,让管家拿来账簿,看看府上还有哪些用度是可以再削减,能帮他完成撑到开春去的夙愿。 长安与洛阳无异,饥民遍地,哀鸿遍野。苻生回到府邸,召来府兵,问:“可查出是哪些人要置本王于死地?” 府兵喏喏答道:“属下无能,自奉命追查此事以来,每每追查到关键处线索便会被人斩断,至今一无所获,还折损了数十人。” 苻生斜眼看了看眼前恭敬的府兵,把手里的茶杯轻轻放回桌上,说:“是够无能,只是敌在暗处,也怪不得你们。”说着,想起曾经邓羌说过的那位梁家女郎,想到如今府中戒备森严,那些歹人无从下手,如果借大婚之故“放松警惕”,那些人会不会自投罗网,送上门来? 思虑过后,苻生说:“待会儿,你替我到宫中送一封信。”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强皇后在宫中看到苻生送来的信,拍着桌子大骂道:“胡闹!简直是胡闹,这一月之间,莫说纳征问吉,就算采买大婚需要用的东西,这一月之间也备不齐!如今还是太子大丧期间……年底完婚,简直不可理喻!”说着,强皇后坐回座上,心底越想越气,径直到未央宫。 还未入殿,强皇后便听到苻生的声音:“儿臣问过礼官,年底完婚最适宜不过。况且桓温大败而归,来年必定图谋北伐,儿臣只求尽快完婚,待远兵来犯时,也能够领兵出征,保家卫国。今年大秦正陷于饥荒之中,婚礼一切从简,还望父皇应允。” 苻健坐在殿上,问:“此事你可问过你母亲?” 苻生答:“入宫前儿臣已派人将信送到母后宫中,儿臣相信母亲会体恤儿臣一片苦心。”强皇后闻言,再也踏不进去,心底不禁问:这是我认识的苻生吗?心想着,转身回了行宫去。 梁府中,梁怀玉自之前大闹过之后便一病不起,被父亲梁安软禁府中。梁府听闻淮南王年底便要娶怀玉过门的消息,一时忙了起来。 从卧病到腊月底,梁怀玉像只丢了魂的人偶,呆呆地问一旁的女奴:“云兮,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事?” 随侍一旁的女奴云兮答:“似是淮南王遭歹人刺杀。” 梁怀玉问:“云兮,这些天邓公子可曾来过?” 云兮答:“不曾。” 梁怀玉问:“云兮,外面是什么声音?” 云兮落泪,答:“似是迎亲的队伍来了。” 梁怀玉被人拉着,为她换上喜袍,穿戴上凤冠霞帔,被人拉着行过拜天地之礼。满眼的红,直到陌生的苻生在眼前放大,一只独眼仿佛要看穿她一般,新婚之夜,她心底一片澄静,却又十分恍惚,不明白自己是死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