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然还在下着。 可是,这一场雨下着、下着,竟又不像是雨了。无数的雨丝垂落了下来,它们的形态是极其细密的、细细碎碎的,就像是在某一处遥远的空中、不知名的什么于一夜之间化为了尘土,然后就趁着这会儿功夫而纷纷扬扬挥洒了下来。因着“碎裂”这一联想所带来的伤感氛围,这一场雨丝持续挥洒着的这种派头,静默得、就如同一部老且旧的默片。 黄晶晶仍然醒着。她双眼睁开着,静静地盯着这一场从昨晚一直下到了今天早晨的雨。 在脑海里,她反反复复地修改着这样一个画面:在这一场如同谢幕一般的挥洒之前,在这一场比一部默片还要显得更加沉默的的告别式之前,在此之前的这一个夜里,所有的一切都在沉沉睡着,有不知名的什么,正在悄无声息地、迅疾而猛烈地崩坏着。直到这一个画面的底色悄然间变得越发的浅了,对此,她意识到了吗? 可是尘世的声音尚且没有来打破这宁静,所有的人仍然都还在睡着。他们此刻正身处于另一处不知名之地,直面着他们内心的或喜或悲的所有的欲求。对于这里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他们理应一无所知。 她沉浸在这种没有人声的寂静里面,感到放松。随着天色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了,她也一并地感到了焦虑。 兴许,崩坏之物正是心中的这一番境地。而那一切纷纷扬扬的粉尘,正因为其所承载着一切的喜或者悲,所以也同时吐露出了沉重的气息。待到彻底落入大地之时,也就意味着,那一切也随之彻底地远去了。 黄晶晶走到阳台上面去,把脸尽量凑近了防盗窗站着。 纷纷扬扬的、温柔的粉尘,就如同温柔的记忆以及其中温柔的人,全部都正在纷纷扬扬地崩坏着了。它们离去时的姿态,就像是曾经挥霍不尽的热情,就像是现在义无反顾的释怀。就从这一刻开始吧,头也不要回了,丢弃掉一切的前尘过往于这无边无垠的天地之间,无情、并且毅然决然地。 偶然间来了一阵风,改变了雨的姿态。那短暂片刻间的姿态,是欲言又止的留恋,是终未说出口的挽留都郁积在了心底里、尔后溃不成军。千斤万斤,全部都化作了冰凉的雨星,悄悄地、心怀着悲伤,最后终于悄悄藏匿到了广阔的天地之间去了。那姿态,是再也拼凑不成形的前尘记忆,即便如此的话,也一样是始终都凑不近它的伤感本质。 究竟是因为什么而伤感呢?有没有遗忘了什么呢? “我害怕总是一个人。”年轻的、还是已经不再年轻的黄晶晶说。她的声音落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一个没有底、没有四壁、没有一丝一毫光亮的深渊。 黄晶晶走在前面,拖着一个小的行李箱。少玉走在她身后的一步之远之处。二人走向月台的这一路上,就始终保持着这样的距离。 上午十点,火车站还算不上是太热闹,不如说是冷冷清清。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另外就只有几个人在等着火车进站。所有的人与人之间都没有交谈,一切声音仿佛沉没入某个无声之地。 “我害怕总是一个人。”黄晶晶又说。她站在柱子的阴影里,看着火车即将到来的方向。 听的人长久地沉默着。从今往后,那沉默将会继续地伴随着没有终点的时间一同延续下去了,并且永不终结。也许,这也不过是谁正在做着的一个梦吧。 火车鸣笛声响起来,伴着风声,伴着机械声。少玉站在阳光下,此刻也正在望向它由远而近的方向。也许他刚才并没有听清楚黄晶晶到底说了什么。 火车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嘈杂,随着那节拍,黄晶晶的心跳竟也莫名地加快了起来。 快看吧,快点镇定下来看一看吧,就是眼前的这一列列车,它今后将无数次地出现在黄晶晶的梦里或是回忆里,而现在它马上就要停下来了。它将要载着她到哪里去呢? 她买的是一张去西安的票。为什么是西安呢?可能去其他地方也差不多呢。因为她觉得发车的时间刚好合适,刚好是她最想要离开此处、去往另一个地方的日期,到达的时刻仍然会是白天,所以,她最终选中了这一班列车。 到达了目的地之后,她需要干些什么事情呢?先住进酒店,然后尽快找到工作,接着再租好房子——计划当中的这一切看起来几乎不会发生什么差错的,简直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了吧。可是,此时此刻,为什么她的心跳却总是跳在了不寻常的节拍上面呢? 少玉一句话也没有说,始终盯着列车来的方向,他在想些什么呢? 终于,列车在眼前停了下来。 黄晶晶弯腰拉起行李箱,整理了一下背包和帽子。她看向少玉,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是他先开了口。 “缺钱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吧。”少玉说。 “好。后会有期——”黄晶晶说。 “后会有期。”少玉说。 然后,她就这么地走向了车门,走上了火车,没有回头。 她一边走着、看着车票,一边找着她对应的座位。在她的身边走过了几名乘客,其中一些是已经到站、正在下车的,另外几个是和她一样才刚上车的。短短的一节车厢忽然变得冗长,仿佛失去了一个尽头。与此同时,喁喁的人声也正在被拉向这无穷无尽的通道的尽头。 就这么走着、走着,忽然间又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走着了。走着、走着,却又仿佛这只不过是一个梦,做梦的人仍然还在梦中,她此刻还没有真正地醒过来。 又像是在夜里,又还像是在白天。时间可能真的失去了意义。 待到终于放好了行李箱、在座位上坐定之后,她的眼睛这才透过车窗、望向了月台。恰逢火车再一次鸣笛——它将要再一次出发了。 而那里现在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