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无妄
他一瞬间竟然想到了母亲。 然而勉力睁开眼皮,却是那十六七岁的少女,费力地搀着他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他几乎把所有的体重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少女近乎摇摇欲坠步伐不稳,但一步一步却又走得坚决。 为什么到这一步她还不曾放下他自己离去?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人都先想着自己保命,为何她却不?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收下她做剑侍吗? 他不值得她这样对待,他会收下她始于算计,后又因为误解对她不算甚好,但是她却肯几次相救,甚至将辛苦得到的丹药留给他用,反而自己对那几块干粮精打细算。 宋芊听到一声轻叹,仿佛是错觉,又仿佛只是一阵风刮过耳畔。她不安地紧了紧扶着剑尊的那只手。 咒印发作时特别容易陷入幻象,但是昔日靳鸣萧的幻象都是关于父母的,唯有这次不知因闻着她身上浅淡的香气,还是因为天地之间入目可及只有她的身影,他的幻象里却第一次出现了别人。 竟是当初收下小剑侍的那天,少女孤零零的跪在宗门的广场之上。一身衣服宽大,显得身形愈发瘦弱。宗门广场可容纳万人,却独独她一人垂头跪在那。 那段时间里欧阳锋一直想让他选一名剑侍,通知他出席今年的宗门招新仪式,往年他因为没有收徒的意愿所以这类仪式从不参加。 他其实心下不愿,因为剑侍的人选一定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实则是能借机安排监视他的弟子。他对这种蝇营狗苟不胜其烦,但是又不能直接拒绝欧阳锋,最后还是去了。 他那时候心怀无边的厌恶与不耐,心想草草选一人结束。所以听说有个弟子要被赶出宗门,才直接收下了她。 并非出于什么所谓的怜悯之心,而是不想选那些被安排好的眼线,所以才选择了她。即使如此他对她也颇为不上心,只是潦草看一眼,知道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 他在很多时候都忘了自己有这么一个小剑侍,更没有在别人欺负她时为她撑腰过。 她若是能成为宗门任何一位长老的剑侍,就算不能仗势欺人,也能够凭借长老在宗门内的地位不被看轻。但是她做了他的剑侍却依旧会被弟子们欺负,总归都因为他的不上心,别人以为他不在意这个小剑侍。 甚至有一次他撞见了有人在欺负她,她被逼急了迫于无奈反击,用出剑术,他却误以为她是长老们派来的奸细,因此对她更不好。 虽然谈不上刻意为难,但也确实从来没有对她在意过,甚至算是对她颇为苛刻。 以至于忘记给她万仞峰的禁制符,让她在宗门下面跪了一夜。虽然他那时候在神识中看到了他,但是因为咒印发作的原因,也懒得管她,直到第二天才将禁制打开。就算放开禁制之后,他只以为她有灵根护体,便也没想过万仞山上的高峰与剑气会不会伤到她。 以至于她甚至没有一把灵剑,别的长老会赏下丹药或者灵器给剑侍或弟子,她却连一把像样的灵剑都没有,至今用的还是一把桃木剑,还用那把桃木剑保护了他。 而他还曾经因为她想碰触赤梧剑责罚过她。 靳鸣萧现在神思混乱,往日里忽视的东西一瞬间浮上心头,在一片混乱中唯一确定的却是一直稳稳扶住他的那只手,似乎是此刻他唯一的支点。 然而二人却没有察觉到,在他们刚走过的身后不远,一道巨大的黑色裂缝缓缓从地面上浮现…… 等两人再走了一段路,宋芊感觉自己的体力好像到了某种极限,她的背包里的干粮已经用尽了,没想到这次会滞留这么长时间。但是那长长的海岸线却好似没有尽头一般,更何况还要再穿过魔域森林,才能回到修真界。 她的步伐越来越沉重,扶着剑尊那只手也轻轻地颤抖,似乎是即将力竭的征兆。 倘若附近有一户人家也好,有一处能为他们遮风挡雨提供药草和食物的庇护地也好。 她心里祈祷着,但是然而在这魔界中除非海市蜃楼,否则不可能见到。 剑尊现在昏迷时间越来越长,一天中甚至只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他似乎越发地虚弱。 宋芊几乎好久没有这么绝望过。在她心里剑尊有恩于她,她想让剑尊活下去。然而连续不眠不休的赶了几天路之后,她感觉到了一阵头重脚轻,竟然连带剑尊摔到了地上。少女眼前一黑陷入了昏迷。 等到宋芊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已经到了晚上,她正躺在一处较为平整的滩涂上,旁边剑尊半靠着一块岩石,他居然醒着。 靳鸣萧看他少女转醒,他凝视着少女疲惫的眉眼,眼眸中全是复杂的情绪。 “我观你似乎几日没有用饭了。”靳鸣萧轻轻说。 听见这话,宋芊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她的小包袱,其实在前几日她的包袱中干粮便吃尽了。 她抿抿嘴,罕见地撒了个小谎:“我不饿。” 靳鸣萧沉默,他见她体力不支晕倒晕倒,犹豫了一下还是难得做了一回不君子的事情,在她昏迷时翻了翻她那小包袱,想找出丹药喂给她。但是里面除了那把桃木剑,还有一只空了的青玉瓶,什么都没有了。 若是不带他这个累赘,凭借她存下的干粮以及她所带的丹药,极有可能能撑到走出魔域森林,然而现在她却把对她而言珍贵的丹药都浪费在了他身上。 他轻声道:“你自己走吧,沿着魔域海一直走,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你帮我带一封信给陈玄柯长老,他看到信之后会收你为徒,帮你寻找能够塑灵根的丹药。”他心底道,就当是弥补我对你误解的亏欠。 靳鸣萧发现少女虽然认真听着,但是神情却仍然执拗,苍白清秀的小脸上嘴唇微微地抿着,带着点倔强的弧度。 靳鸣萧见此,颇为生出点明月照沟渠的无奈。 他没见过比她还执拗的人,就像一只倔强的兔子,小小的软软的一只,你走一步她蹦蹦跳跳地跟上一步。每次想要赶走她,她又红着眼睛倔强地护在你身后。 他却生不起任何厌烦之心,反而只想珍视和呵护。 此时绝灵魔地里月光罕见地亮堂,一只小魔兔跑过,月光将它灰色的皮毛照地油亮。 滩涂上正好有一丛稀疏的草,小灰兔停在了那丛草间,低头窸窸窣窣啃食起了草叶。 而此时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一道深色的裂缝仿佛蛰伏了很久的捕食者,正悄无声息地移动,离它越来越近。 黑影如水一般掠过,小灰兔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响,甚至连挣扎没来得及,便连同那丛草一起消失不见。 黑色裂缝很快离开,滩涂上除了千篇一律的沙子,再无一物。 宋芊觉着休息地差不多了,着急赶路,想着过去把剑尊扶起来。 刚搭上剑尊的手臂,却猛地看到了剑尊身后不远处一道黑色裂缝。那裂缝明显刚才他们走过的时候并没有,像是突兀地出现在那里一般。 宋芊有种莫名地感觉,那裂缝竟好似在缓缓移动。 她莫名地觉得那裂缝是很危险的东西。一瞬慌张之下连手上的力气都瞬间变大了,急迫地将剑尊半搀半背着远离那裂缝。 剑尊见她的反应不对,回过头去查看,却看到一道黑色的裂缝缓缓张开,如同巨兽张开的巨口,紧紧尾随着他们,且离他们越来越近。 靳鸣萧虽然没有真正见过无妄渊,但是还是从这裂缝出现的诡异中猜测到了这可能就是那让人闻风丧胆的无妄渊。 二人在月光下用着他们最快的速度离开,然而那裂缝却如同附骨之蛆一般,对他们穷追不舍。 那黑影不紧不慢的追着,似乎在挑逗已经在瓮中的猎物。 靳鸣萧心知今日凶多吉少,低声对扶着自己的小剑侍说:“把我放下吧,不然我们二人都走不了。” 小剑侍却置若罔闻,搀扶着他一个劲儿的向前疾行。 然而她终归是体力有限,宋芊一个没有支撑住,竟然带着剑尊倒了下去。 那黑色的阴影蔓延过来。 宋芊反应也快,她又奋力将剑尊扶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 此时月光明亮,然而照进那缝隙间的月光却仿佛被生生的扭曲了,黑影似乎连月光都能吞噬。 宋芊心脏剧烈地跳动,她剧烈地喘息着,剑尊的情况更是不好,他的意识模模糊糊几乎又要陷入昏迷中,他却强撑着甚至用利剑划开了自己快愈合的伤口,他知道这时候晕过去给宋芊带来更大的危险。 快愈合的伤口几次被锋利的剑刃破开之后,那一轮圆月在他眼中逐渐模糊甚至晕开,那光圈竟然越来越大,他的身体也越来越沉。 当他恍惚了一瞬后,却突然看见一道巨大的黑色的阴影蔓延到了自己脚边…… 然后便感觉到了一股的推力,推力不算大却正好将他一把推开。 他栽倒在地上,有沙子进入他刚划开的伤口,硌人的疼痛下他才有了片刻的清明,赶紧向身旁少女看去,去看到令他心魂俱裂的一幕。 少女半个身子已经陷入缝隙之中,他奋力挣扎着过去,却不及裂缝吞噬的速度。 被完全吞没前少女微微张口说了几个字。 靳鸣萧虽然现在五感迟钝,但仍能看清她的口型。 他看清了那几个字后,却面色大变,伸手想要抓住少女:“不要——” 然而却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缝隙吞噬,直到月光下空无一人。 也是在此时他的周身泛起盈盈白光。 下一瞬间,他周围的环境瞬间一变,变为了魔域森林的边缘,城镇几乎近在咫尺。 他看见有人向他奔来,似乎口中呼喊着什么。他却昏迷过去,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脑海中全是她留下的那一句话,也是她对无妄渊所许的愿望。 那几个字赫然是——愿剑尊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