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太仓,殴打上官,又逼宫上疏,狂犬吠日。 用疯狗跳墙都不足以形容,只能说作大死。这数百人硬是在疯狂的状态下,将自己给逼到了绝路,走向了全天下数万官僚的对立面。 自绝于官场,自绝于天下。 今日之事,若是弘治皇帝将这些人押入刑部大牢,只待发酵一段时间,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上至封疆大吏,下到各州府县之官员,必定是要纷纷上疏。 数万封奏疏将递至朝廷,只求弄死这数百人。 届时天下震动,中宫震荡。到那时即便皇帝豁出全力想要保下这数百人,都做不到。 最后的结果必定是经三法司会审,数百人到那西四牌楼走上一遭。 但押入诏狱,诏狱是皇帝的诏狱,三法司对于诏狱的审理无权过问。 就如大明朝处决人犯有两个最高刑场,一个是京师的西四牌楼,经三法司审理的人犯都在此地公开处决;另一个便是诏狱之中。 换句话来说,一个是朝廷的司法部门,一个是皇帝的司法部门。 比如皇帝想杀一个人,百官却想要保住这个人,那皇帝便直接绕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将这个人投进诏狱。 并不急着杀,就关在里面。然后皇帝便顶着百官的压力拖延时机,等时机差不多了,便妥协让步,听取百官的忠直谏言,将其赦免,从诏狱把那个人放出来。 至于放出来的人是竖着出来,还是横着出来,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凡事都有两面性。而若是百官想杀一个人,皇帝却想保这个人,那便也可以投入诏狱。 如今能不能保下这帮人,让这帮人活命,甚至还能在官场待着。就看弘治皇帝能否顶住后续的压力。 『陛下,臣说这话您可能不愿意听,我大明朝的贪官污吏多过历朝历代。 原因之一,便是国朝定的俸禄着实太过微薄,这些俸禄若是养家糊口是够的。但身为官员,尤其是地方官,他们要请幕僚,要请书办,还要维持所谓官员的体面,一应花销全是自费。 这样一来,那些看起来够用的俸禄就不够用了。因此许多人就将手伸向底层的百姓,去剥削治下的子民,官商勾结,压榨百姓。』 『陛下知道有盘剥百姓这等事,但或许不知道具体是怎么盘剥的,不知陛下有没有听说过淋尖踢斛?』 『..淋尖踢斛?』 夏源嗯了一声,又接着道:『便是那些地方官员在收取税粮时,那税粮需要在斛里堆得满满的,还要冒尖。负责收取税粮的人就跑过去使劲对着那斛踹上一脚,粮食倾泻一地,然后他们吩咐百姓将这斛再给装满,装到冒尖,如此才拿去上缴运司。 而那被踹出来的粮食就是他们的合法收入。』 听到竟是如此的淋尖踢斛,尤其是那合法二字,更是让弘治皇帝瞬间一股火气窜起,压着声道:『国朝可从来没有如此之律法。』 『国朝没有,但百姓哪里敢争辩这些,那些官吏说有,那便是有。』 闻言,弘治皇帝话语一滞,又被堵了回去。 夏源像是陷入了回忆,声音有些发虚,飘忽不定, 『除了朝廷定下的赋税之外,那些官员还自己发明了许多名目:耗米税,月前银,水脚银,开廒钱,倒箩钱,免筛钱,加筛钱.』 『呵』 说到此,夏源倏地呵了一声,『陛下可能想象不到吧,过个筛子还能挣钱,那么大的筛子,眼儿很大,孔也很大。』 他用手比划着,声音更空了,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既远又近。 『那些县衙的差役端着筛子摇啊摇啊摇啊本来都是上好的麦谷,全都顺着那些眼儿掉了下去。在他们口中这些都是劣粮,入不得府库。要百姓再去取新的麦谷,而那些掉下去的‘劣粮’又是他们的合法收入。』 『可这么大的筛子哪里能过的了麦谷?百姓们没那么大的麦谷,就是把所有的麦谷都拿过来也无济于事,全都要变成劣粮,全都要变成老爷们的合法收入。 幸得那些老爷们开恩,贴心的弄出这免筛钱和加筛钱。给的银子够数,可以不用筛粮,若是给的不够数,那就按银子给的多寡,去换个眼儿或大或小的筛子。』 说到此,夏源抬起眸子,『陛下可能觉得这等事离得很远,应当是在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但一点都不远。就在京师脚下,就在大兴县,就在臣的家乡。』 『每到征税之时,州县如饿虎出林,官吏如毒蛇发动,差役如恶犬吠村。』 夏源说到这里,声音又低沉了下来,『臣那个村的族长,是个为人很古板很迂腐的老头子。按理来说,他对这种事最是看不惯,可每次征税时都是他组织着全村人一道凑钱,给官府交这些所谓的名目税银。』 『陛下,你知道臣的那些族人最盼什么吗?』 『.什么?』弘治皇帝的喉咙有些干涩,良久才问出了这两个字。 『最盼天灾,最盼什么蝗灾,什么旱灾,什么冻灾.但可别是大灾,大灾要死人的,就小灾小难就好。 只要能盼来这些影响不是很大的小灾,仁德的皇帝陛下就会给我们免税,那些官府就不会来收税,没有那么多的名目来挣银子,而且我们还能端个破碗去领碗粥喝。』 仁德的皇帝陛下。 这本是称颂,真心实意的称颂,但朱佑樘却没有半点欢喜的情绪。 最盼天灾。 这四个字听在耳朵里,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涩楚之感,好似有一团凝结的郁气积沉在心里,变作了一块巨石,压得他的胸口阵阵的发闷,堵得难受。 然而夏源还未停歇,只是声音更加低了,『臣去岁考上了解元,臣的叔父考上了举人。我们夏家村摆了三天的宴席,乡民们凑钱摆的,就连那些打发报喜人的喜钱也是乡民们出的。 他们为何要这样做,不是因为我和叔父考了个举人光宗耀祖,而是有了举人的功名,按照我大明朝的律法,可以免取田产的赋税。』 『臣如今名下有数千亩的田产,大半个夏家庄的田地都在臣的名下,但只有四亩是我家的,其余的田产都是臣族人家中的田产,他们把田产投寄到臣的名下,便是想通过这等方式逃过朝廷,逃过官府的赋税。』 『可朝廷定的赋税并不高啊,若按照真正的赋税去交税,将所有的税项合并,百姓们一亩地最多最多也不过交两三斗而已。莫说是两三斗,就是十斗,八斗又能怎样?可百姓们为何还要想尽办法的逃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