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悬崖舐蜜糖（二） “鄙人余生，张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啊！”余生的恭维语出挚诚。 张善琨这个名字，对于后世以老电影为生的小资来说，绝对不陌生。中国的电影发展，在抗战时，分为五个部分。即国统区的电影，延安电影，孤岛电影，沦陷区电影和香港电影。 其中拍摄影片遗留最多的就是孤岛电影，而孤岛电影中，影响最大的就是眼前这个张善琨的公司拍摄的一系列电影！几乎占据了孤岛电影业的半壁江山！ 其中最出名的就是陈云裳演的《木兰从军》！上映之后，接连数月，场场观众爆满！这个胖子因此赚得盆满钵肥。 只是这个胖子在孤岛时期，虽然拍的都是宣扬民族大义的爱国影片。但本身却是个骑墙派。当日本人没有打来的时候，借古喻今，宣传民族大义以吸引民众观看电影。 一旦孤岛沦陷，却又出任了汪精卫伪政府成立的中华电影联合股份公司副总经理和制片部主任。直到他发现日本人逐渐不行了，又开始联系国民党，结果被日本人逮捕。 后来花了大价钱求人保释后，在逃离过程中，又被国民党军队逮捕。一直监禁到抗战胜利后，被人骂成汉奸，才不得已逃到香港。 张善琨和余生打过招呼后，一侧身把身后的男子显露出来，刚要开口，就听得一声恍然大悟般惊喜的叹息：“这是卜万苍先生吧！鄙人余生见过卜先生！” 如果说，张善琨还只算是在电影行业投资成功的商人。那么卜万苍，就真的是一个支撑起中国早期电影行业的领军人物。 他从电影业的学徒开始做起，先学习摄影，然后转而成为导演。民国十五年导演自己的第一部作品《玉洁冰清》，便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并使得影片主角张织云借此成为电影皇后！ 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在拍摄《挂名的夫妻》时，卜万苍公开招考电影女主角！并从众多候选者中，选择了阮玲玉！就此成就一代传奇！ 而张善琨投资的那部《木兰从军》，也是卜万苍导演。并且，饰演花木兰的陈云裳也借此一举成名！ 如今这个时候，正是卜万苍事业的巅峰期。他在电影行业的影响力，正如后世的张艺谋、冯小刚、李安一般，可以轻而易举的塑造一个明星和一部成功的电影。 眼前的这两个历史名人虽然让余生如雷贯耳，但是在余生后世的记忆中，全然知道眼前这两个人的来龙去脉，全然知道他们今后的际遇和命运。所以，对这两个人虽有尊敬和好奇，但态度中绝无畏惧。 不卑不亢，泰然自若。仿佛面对的不是两个在上海滩混迹的大亨，只是两张陈旧的历史照片。 卜万苍与张善琨从未遇到有人对他们如此态度，不由得好奇。 卜万苍问道：“余先生好年轻，不知道在哪里高就？我们以前见过面么？” “鄙人初到上海滩。以前虽然没有与卜先生见过面，但是鄙人甚是喜欢电影行业，见过卜先生在报纸上的照片。如今卜先生当面，实在是鄙人的幸运！” 旁边的张善琨笑道：“余先生也喜欢电影，那不妨与卜先生交流一下，会很有进益的！” 卜万苍也笑道：“不知道余先生喜欢什么样的电影？张老板要拍电影，正在发愁，大家都喜欢什么样的电影呢！余先生不妨说来听听。” 余生道：“我虽然喜欢电影，但说实话，我不太喜欢现在的这种电影形式！镜头总是连贯的长镜头，一次拍一个很长的场景，然后几个长镜头连起来就是一个故事，这真的很没意思。” “……”卜万苍和张善琨原本只是随便问问，想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纵然是喜欢电影，也不过是看个热闹而已。哪里会想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竟然能说出如此专业的名词。 卜万苍不由得正色道：“那么，余先生对电影镜头的理解又是什么呢？” 余生发现卜万苍毫无愠怒之色，也没有试探的意思，真的是在诚心交谈。心道，这个能从学徒混到成名导演的人，真的不简单。学习几乎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在知识面前毫无成名导演的架子。 “我觉得，现在的电影，都是把动作的连贯作为拍摄的标准。一个镜头拍一个场景，而这个场景内，所有的动作和戏份都要依靠演员来表达。这是不对的！难道就不能将一个连续的动作分解开么？难道就不能将一个长镜头分解成许多个短镜头么？” “嗯，余先生说的有道理，可是这样会不会显得太乱了？” “但也许会更有张力吧！如果有甲乙丙三个镜头，甲是一个人在笑，乙是一把手枪直指，丙是同一个人脸上露出惊惧的样子。那么不同的连接就会造成不同的效果！” “假如是按照甲乙丙的次序连接，那么因果关系就是：一个在笑的人，因为被手枪指着，所以变得很惊惧。那么这个人就是个胆小鬼！但如果把这个顺序换一下呢？换成丙乙甲呢？” “那么因果关系就变成了，有一个觉得恐惧的人，当手枪指着他的时候，他笑了。他的笑，说明了他在死亡面前放弃了恐惧，他很勇敢！” “这样几个镜头的张力远比一个长镜头来得强大。比如说阮玲玉的《神女》，如果最后把杀人的那一场戏改为几个短镜头会怎样呢？会不会更激烈一些呢？” 卜万苍不由得陷入沉思。余生对他说的这番理论是这个时代最著名的蒙太奇理论！蒙太奇这个词源于法语，原本的意思是剪接。在前苏联的电影理论中，被借用成为电影镜头组合理论的名称。当不同的镜头组接在一起时，往往会产生各个镜头单独存在时所不具有的含义。这种含义并不是镜头本身所有，依靠的是人的联想，人的心理完型，人的脑补，所产生的镜头之外的意味！ 人对于自己推测出来的东西从来都是最信任的，所以，这种技法产生的力量也远大于长镜头的平铺直叙。 蒙太奇这个理论在后世人尽皆知，但是在这个年代，却是由爱森斯坦于一九二二年刚刚提出来的！能有所理解的人极少。而实际的应有方法也是理论提出几十年后才慢慢总结丰富的。余生从后世带来的成熟理解与实际应用方式，远胜于卜万苍自己的理解。 所以，余生的几句话，就让卜万苍这个已经拍摄过二十余部电影的、有丰富经验的电影人心神激荡！ 便如同武林高手看见《九阴真经》一般，立刻就陷了进去！ 张善琨虽然不懂拍电影，但眉眼通挑，看了卜万苍的表情，问道：“老卜，余先生说的很有道理？” “当然！余先生说的拍摄方法，很多都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余先生绝对是少年才俊！” “哈哈！老卜可是很少夸人啊！余先生既然有如此才学，不妨来帮鄙人如何？待遇绝对优厚！”张善琨对余生道。 余生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在来之前还没有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不过，张善琨和卜万苍二人，既然主动和他打招呼，他自然不会放过这到手的机遇！ “这个……晚辈当然求之不得！只不过晚辈初来乍到，还要张先生多照顾了！” “哈哈！好说，好说！”张善琨虽然是个骑墙派，但是在商业方面向来胆大心细，甚至不惜成本！雇佣余生这个能让卜万苍都败下阵来的年轻人的价格，还不到雇佣卜万苍的十分之一！ 虽然不知道这个余生的真实水平如何，但那不多的钱冒一次险还是值得的，即使眼光出了差错，损失也不大；但如果成功，就又收获了一个可以制造明星和票房的卜万苍！ 三个人各有收获，交谈的很是愉快。不知不觉，舞会进行到最后一个环节。众多上层人士，在欢蹦乱跳了两个小时后，终于觉得疲惫。有些意兴阑珊。所以，最后一个环节设计的极为吊人胃口。 而这最后一个环节，便是抽取一个现场的嘉宾，为大家表演一个节目。并获得相应的奖金——一千银元。 这样的环节，自然不可能是公平抽取。许多位高权重的人物都在场，绝不可能选一个上台任由众人娱乐。并且，这一千银元着实对他们没什么吸引力，不过是他们一两天的收入而已。所以，一般选择的都是没有什么背景，甚至是自愿露脸的年轻人。 余生不幸被选中，猝不及防。在那个美国来的男主持人宣布中选名字的时候，余生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上台去。 在台下，卡特雷斯非常抱歉的对余生说：“亲爱的余，我也没有想到他们会选你登台。不过，你也不用太过为难，只要随便表演些什么就好。这些公董局的人虽然对中国人不那么友好，但也会顾及身份的！” 余生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骂他们两句吧！” 卡特雷斯听的胖脸发白，却来不及阻拦身手敏捷的余生。 台上的主持人不知有意无意，用英语问余生道：“先生，你会为大家表演什么节目呢？” “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你会说中文么？麻烦你给我当一次翻译吧！”余生用英语回答。 美国主持人被余生流利的英语吓了一跳，一愣神的功夫，余生便已对台下挥手示意。台下安静下来。 夜色寂静中，余生缓缓开口：“有一个旅行者在沙漠里行走。忽然之间，身后出现了一群饿狼，追着他要群起而攻之，将他变成食物。” “旅行者大惊失色，玩儿命的向前奔跑。当然，这样的奔跑只是为了求生而已，并不是为了锻炼身体。”台下一阵哄笑。 “可是，人的脚步又怎能快过狼群呢？在狼群即将追上他的时候，他发现在身前不远处，有一口干枯了不知多少年的幽深枯井，他为了躲避狼群，不管不顾的跳了进去。” “可是跳进去以后，他发现这口枯井中不但没有水，而且因为阴凉宽敞的缘故，已经有无数毒蛇居住在其中。相互缠绕。在看到他落下来的时候，吐出蛇信，露出毒牙，昂首以待送上门来的食物。”台下已有女士的惊呼。 “旅行者大惊失色。却发现，他身侧的井壁上，横斜长出一棵已经干枯的小树。他急忙伸手抓住。于是，他便和这棵小树一起待在了半空之中。此时，饿狼已经追到了井口，头顶之上，尽是狼群的长嚎！” “当此时，虽然上有狼群，下游毒蛇，进退两难。但这个旅行者暂时还是安全的。可就在旅行者松了一口气的时刻，奇怪的异响传入他的耳内。他骇然循声望去，魂飞魄散地发觉有一群大老鼠正以尖利的牙齿咬著树根，这救命的树已是时日无多了。”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时刻，他发现了眼前树叶上有一滴蜜糖。於是他忘记了上面的饿狼，下面的毒蛇，也忘掉了快要给老鼠咬断的小树，闭上眼睛，伸出舌头，全心全意去舐尝那滴蜜糖。” “这时，那一滴树叶上的蜜糖便成为这个旅行者生命的唯一意义。” 台下众人听着主持人将余生的故事翻译转述出来，一片寂静。这本是后世武侠大师黄易写的穿越神作《寻秦记》中的典故。余生当年用看东京热的心情看完寻秦记，许久之后，荷尔蒙消退，唯一记忆清晰的就是这个寓言了。 此时娓娓道来，别有风味。台下众人一时无法分清寓言中映照的现实角色。如果说，小树代表此身所在的孤岛，蜜糖代表眼前此刻，那么，饿狼、毒蛇、老鼠，都代指什么呢？ 思考寂静，故事讲完后，片刻中竟无一人说话。尔后，台下爆出潮水般的掌声。*****目前无存稿，筒子们，给个收藏、给个推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