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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静水流深 铁翎 4782 2024-04-22 06:07
  新工业园区的拆迁工作最终搞得一团糟,尽管万盛公司出面给被砸窗玻璃的十来户人家发了些补助,但老百姓并不怎么买账,钱照收,同意拆迁的字坚决不签。雷东生有些上火,急得满嘴都起了燎泡,而万盛的孟少爷,据说又发了N次火,但都无济于事。  李文韬看在眼里,心里却感到既悲凉又好笑。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官场,就像是一个大大的馅饼,远远地悬在那里,够得着够不着的人,都想奔过去咬一口。这就是馅饼的诱惑力!这个馅饼是什么呢,权力,利益,还是显赫的地位?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总之,咬到馅饼的人,胃口好的就消化了,胃口不怎么好的,就只好尴尬地含在嘴里,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咬不到馅饼的人,悻悻然者有之,嗤之以鼻者有之,造谣中伤风言风语者有之……总之,上上下下,出出进进,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雎阳曾经建设过一个工业园区,大都是厂矿冶炼之类的企业。这些企业,矿石矿粉价格好的时候,日夜不停地开工;价格不好的时候,就一连数月甚至半年、一年地放假休息。这些企业,不但缺乏可持续性,而且给雎阳市区和下游区县造成了相当大的污染,导致雎阳市区和下辖几个区县的水资源里面所含的违禁矿物质严重超标。由此,市委市政府有意打造一个新工业园区,从南方引进一些高科技高成长性公司,陆续关闭旧工业园区的高污染高损耗企业。出发点是很好的,从明面上看,新工业园区的开发建设,似乎是造福当代荫及子孙的好事情,有利于为雎阳创造一个新的经济增长点,而且,按照设计规模,引进的企业预计可以增加近万人的就业岗位。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难免会有些变味,无非是相关集团之间的利益之争。最初,杨之栋和万盛公司争得不可开交,因为市政府的规划放在哪儿,哪儿的地皮就会成为宝贝疙瘩。杨之栋圈的地在东城近郊,万盛公司的孟少爷,圈的地在西城近郊,规划放在了孟少爷的地盘上,孟少爷无疑就会大发其财。  这还不算,一个大蛋糕落在了万盛的嘴巴里不说,还捎带着送给万盛一个小蛋糕,省市两级财政配套资金高达3.6个亿。市政府提出的口号是:“政府搭台、官民结合、市场运作”。市场运作,无非就是交给万盛公司去开发,分两大块:一块是按照标准厂房建设,然后出租或者出售给引进的企业;一块是商住楼开发,一二三层均是商业用房,四楼以上为住宅楼。政府的职责是,帮助万盛公司把工业园区建起来,然后想尽一切办法引进企业,并且在税收方面给引进的企业予以优惠,或者在厂房租金方面予以补贴,同时,在工业园区附近拓宽改造相应的公路桥梁,修建幼儿园、学校、医院等公益事业单位,以及银行、电信、邮局等服务性行业单位。总之,政府得帮着万盛公司大发其财,否则,万盛公司发不了财,政府也就发不了财,而且根本不会达到预期的目的,什么打造可持续性产业链啦、增加税收啦、解决就业岗位啊,等等,这些都会变成一句句空话。不管是杨之栋和孟少爷之争,抑或是把政府和万盛公司捆在一起的,无非是“利益”二字而已。  利益就是一块馅饼,一块大大的蛋糕,总得分开来吃,由谁来吃,谁吃大的,谁吃小的,都有一定的潜规则。  李文韬有些心灰意冷。他曾经试图好好当这个行政科长,但有些事情一旦看透了,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就像杨老头丢失了党证,人生轨迹彻底打了个颠倒一般。政府在帮着万盛公司发财的同时,政府自己也在大发其财。在新工业园区的规划区内外,不光万盛圈的有地,政府也有大批储备的预征地,当初,都是一亩地十几万元二十来万元从老百姓手里征来的,规划一公布,新工业园区一开工建设,首先涨价的就是地皮,政府的预征地挂牌出让,好地段的都是一亩一二百万元,地段差一点儿的,最不济也是十万元一亩,反正比当初征地那会儿的价格,翻出十来倍来。有媒体爆料,雎阳市政府也跟商人一样,低买高卖,赚取差价大发横财,并把“征地卖地”戏称为雎阳市政府的“生意经”。  有些事情,就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不能捅,一捅就破了。就像李文韬,最初的理想是当一个有作为的政府官员,临了官却越当越小,曾经掉下过一个半个馅饼,但还没有嚼出点味道来,就又让人家给捡回去了。在古人眼中,至少七品及七品以上才算得上是“官”儿,就连七品,也才是个芝麻官儿,他这个正科级的行政科科长,实在是不入流,属没品那种。李文韬本来想,官大也罢,官小也罢,只要态度放端正,老老实实干点儿实事,就算是有作为。但现在,看来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政府发财了,万盛发财了,老百姓发财了吗?没有。发财的多了,就肯定有受损失的一方,是哪一方呢?肯定是普通老百姓。就像粮食,粮食年年涨价,种粮食的农民收入不但没有增加,自己想吃点儿好面粉,还得掏高价往回买。  现实就是这样,更多的时候,生活就是一个大大的悖论。  单位早早地放了假,李文韬带着回来度寒假的儿子四处采购年货,无非就是吃的喝的,这年头不缺穿的,已经没有人情愿在大年初一这天穿新衣服以图喜庆了。  李小多突然就长高了许多,个头差不多都快跟上他老子李文韬了,但也瘦了许多,明显是蹿个儿了。  年三十这天,一家三口包饺子,吃年夜饭,看春节晚会,陈小瓷和李小多叽叽咕咕的,挺兴奋,李文韬却没什么过年的兴致。这两年,连春节晚会都好像在跟你较真儿,没什么精彩的节目,印象中赵本山的小品每年都上,每年都还有点嚼味儿,李文韬就一心盼着赵本山的小品快出来。好不容易等到赵本山和他的徒弟小沈阳登场了,没想到今年赵本山的小品也纯粹是一豆腐渣工程,看赵本山在那儿龇牙咧嘴,小沈阳端着个摄相机扮记者,动作僵硬,台词古板,个别地方还显得做作,倒是赵本山的另一搭档,用的是那种土得掉渣的语言,表情也还生动,但总体看来,就像一盘拙劣的菜,很难勾起人的食欲。李文韬心想,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大年夜,看没看的,听没听的,空有十几亿人口,连整台像样点儿的春节晚会都整不出来。  李文韬和陈小瓷两个人在雎阳都没有什么亲戚,不用拜年追节什么的,两口子就陪着儿子爬山逛公园。王大中来过一次,说是来给李主任拜个年,脸色有些灰败,李文韬不好多问什么,只是陪他喝了一通闷酒。市府办的小张同秘书科的几位同事也来给李文韬拜年,小张说,大家都挺想念李主任的,都希望当主任的是他而不是张德禄。  李文韬就大度地笑笑,说过年就过年,吃好喝好玩好乐好,莫谈政事。  过了两天,李文韬琢磨也去给哪个领导拜拜年,因为往年没有到领导家里走动的习惯,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该去拜哪个领导。李文韬自己首先就觉得搞笑,心想自己还真不适宜于混迹官场。逢年过节是下属们跟领导联络感情的大好时机,有些人恨不得多过几个春节,他李文韬倒好,连领导的家门朝南开还是朝北开都不知道。后来想起欧阳一民没有回家,留在市政府值班,就想着是不是去看看欧阳市长,但想想又作罢了。没承想,第二天一大早,欧阳一民就给李文韬打来了电话,让他找朋友借一辆车,陪他去省城接一位私人关系的朋友。欧阳一民把“私人”两个字咬得重了点,在李文韬听来有点鬼鬼祟祟的意思。欧阳一民贵为雎阳市的常务副市长,却让李文韬找朋友“借”车,岂不怪哉?他自己坐着几十万的车不说,虽说李文韬也当过几个月的市府办主任,要用车的话,调一辆过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啊。但李文韬清楚,欧阳市长行事向来比较低调,他这样安排,肯定有自己的用意,要么是他自己不想太张扬,要么是省城他那位私人关系的朋友不愿意太张扬,总之,欧阳市长的意思大概是不愿意有太多的人知道。李文韬借了一位朋友的帕萨特,自己驾车,去市政府接了欧阳市长直奔省城。  欧阳市长所谓的“私人”朋友,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北京下来的,由女儿陪着,想去雎阳看看。欧阳市长恭敬地称呼对方为“黎老”,称呼老头的女儿为“黎姐”。  在市府办待了多年,李文韬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现在的身份,就是一个只知道闷头开车的师傅,多余的一个字也不问,多余的一句话也不说。一路上,欧阳市长和那个叫黎老的,断断续续地扯闲话。  欧阳市长说:“黎老离开雎阳多少年了?”  “35年了,整整35年了。”老爷子瘪着腮帮子说,“当时还是年轻小伙子,一转眼,就成了半截入土的老头了。”  欧阳市长说:“哪里,黎老是老当益壮,精神焕发啊。”  “那时候,雎阳还不是市,叫专区,别说轿车,连电话都是手摇的。论条件啊,你们现在这官当的,比古时候的皇帝还舒服啊。”  “黎老批评得是,黎老批评得是。”  “我不是批评,条件好是好事情,说明我们的社会发展了嘛,富裕了嘛,再说,从上到下都是这么一种风气,也不是靠一个半个人就能改变的。”  老爷子顿了顿,接着说:“一民啊,有你在雎阳,我心里还踏实些。矿区啊,有矿是好事情,但也容易滋生,山上的那些石头就是滋生的温床。矿产是国家的,也是老百姓的,不是某一两个老板的,政府得让更多的普通老百姓富裕起来,而不是帮个别老板圈钱,不然,贫富差距太大,社会就不稳定……历史上,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贫富差距太大引起的?富的,聚敛的财富越来越多;穷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们不造反谁造反?”  欧阳市长由衷地点头:“黎老真是一语中的,古人说,‘官逼民反’,事实上,是贫富的两极分化,逼得走投无路的老百姓不得不反。”  从两人的对话里面,李文韬渐渐听出点意思来:敢情老爷子在雎阳当过八年的专区书记,后来调省上,先后当过副书记、省长、省委第一书记,后来在国家某部部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看得出,老爷子对雎阳的感情挺深,言语之间,颇多感慨。他说,当年条件艰苦,他们为了改善伙食,晴天抓螃蟹,雨天下钓钩,燕子河的水那时候清凌凌的,时不时会钓十来条二三斤大的鲜鱼、抓一长串肥嘟嘟的螃蟹回来,螃蟹用火烧,鱼就用白水煮了吃,特香……离开这么多年,吃过的山珍海味无数,但都不及那时候煮的白水鱼和烧螃蟹好吃啊。  老爷子边说边咂吧嘴唇。  欧阳一民和老爷子的女儿就都笑。  欧阳一民说:“黎老放心,我们这次就专吃燕子河土生土长的鱼和螃蟹,不过,燕子河早就不是清凌凌的了,矿山的乱采滥挖,给燕子河造成了相当严重的污染,不管哪个季节,河里面都是浑浊的深灰色和一层厚厚的沉淀物。”  老爷子就不住地惋惜,说社会发展了,但发展过程中的弊端,也日益显现出来,体制啊,还是体制,体制上的漏洞太多,总会造成这样那样的失误,有些失误是可以原谅的,有些失误,则是不可原谅的……  黎老和女儿在雎阳待了一周多,没住酒店,就住欧阳一民由市府办调配的家属楼里,欧阳一民亲自下厨做鱼和螃蟹。正如欧阳一民所说,鱼和螃蟹都是雎阳土生土长的,但不是从燕子河里面捞来的——大冬天的也捞不上来——而是从一家渔场里面买来的。黎老和女儿先去了梅林县,专门看了茶山和梅大善人祠。老爷子说,这梅大善人祠,“文革”的时候毁了,还是他特批,重新修建起来的,这当官的,多琢磨琢磨梅大善人,是有好处的。又去了两处矿山,看着满目疮痍的矿山,老爷子一语不发,直到又去了翠云峰,老爷子才高兴起来,说这个翠云峰雎阳应该着力打造打造,镜化寺上千年的历史,兴许能挖掘点东西出来。到了镜化寺,住持对其他人不怎么在意,倒是对李文韬频频注目,弄得李文韬紧张兮兮的,老是记起住持上次说过的“施主谨防牢狱之灾啊”。  离开雎阳的时候,李文韬开车,一直把老爷子和女儿送到省城机场。临登机前,老爷子对欧阳一民说:“一民啊,要多给自己加加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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