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沁源县有个牛家庄。牛家庄有个卖盐的叫老丁,有个种地的叫老韩。老丁除了卖盐,还卖碱,还捎带卖些茶叶、烟丝和针头线脑。老丁虽卖盐卖碱,但家里并没有盐土场,所卖的盐碱,都是从县城盐铺碱铺趸来的,再走村串乡零卖。走村串镇做买卖的人,本该爱说话,但老丁一天说不了十句话。到一个村子,人问起盐的价钱,碱的价钱,茶叶、烟丝和针头线脑的价钱,老丁都伸指头比画。人问: “不能还价呀老丁?” 老丁摇摇头,也不说话。人又说: “做生意,哪有不能还价的?” 老丁黑着脸,不再理人。十里八村,都知道牛家庄有个卖盐的老丁脾气轴。 老韩是个种地的。种地整天和牲口、庄稼打交道,本该不爱说话,但老韩一天得说几千句话。也是在田里种地憋的,不种地时,在街上碰见人,有事没事,都要与人说上几句。几句话下来,别人还没入题,他已经说到了趣处,拦住人不让走。村里的人,见老韩过来都躲。这时老韩就急了: “妈拉个逼,说句话,费你个啥?还躲?” 老丁和老韩是好朋友。一个不爱说话,一个爱说话,本不该成为好朋友,但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一到深秋,地里的庄稼收了,第二年的麦子也种上了,两人爱上山打兔。老韩看到一个兔子跑出来,爱将火枪从肩上卸下来,平端着瞄准。老丁打兔枪不离肩,“砰”地就是一枪。老韩瞄准的工夫,兔子早钻到了树棵子里;老丁肩不卸枪,往往一枪中的。出门三天,打兔归来,老韩枪上挑不了几只兔子;老丁得带一个背篓,篓子里沉甸甸的,都是兔。除了兔子,有时老丁还能打到野鸡、獐子和狐狸。打兔的习惯不一样,两人本不该一起打兔,但两人除了打兔,还有一个共同爱好,爱唱上党梆子;为了一个唱戏,两人走到了一起。老丁平日不爱说话,但一到唱戏,像换了一个人,口舌翻飞,字正腔圆,精神焕发。两人本是朋友,但唱起戏来,或是朋友,或是夫妻,或是父子。两人唱《吴家坡》,唱《闯幽州》,唱《白门楼》,唱《杀庙》,也唱《杀妻》。有时唱一个折子,有时连走一本戏,全看二人的兴致。唱起大本戏,往往忘了打兔。唱到趣处,老韩背着枪在转圈: “妻呀,我去京半年,回来后,闻听些许闲话;你不在家中安心料理,出门做甚?” 老丁马上作撩裙子状,给老韩作揖施礼: “夫君,冤杀奴家,容我细细给你道来。” 老韩用嘴敲起锣鼓点,拉起弦子,老丁抖着水袖状开唱。 或,老丁一声长喊: “儿呀,此语差矣,转来!” 老韩马上背着枪转来: “爹爹,此事你有所不知。” 老丁忙用嘴敲家伙拉弦,老韩开唱。 两人是朋友,两家的老小也走得近。老丁有三男二女,老韩有四个闺女。老丁的小女儿七岁,叫胭脂,老韩的小女儿八岁,叫嫣红;嫣红和胭脂,常在一起割草。这年秋天,八月十五头一天,两人又到河边割草。割了一下午草,天快黑了,两人背着草回家。越过庄稼地,前边是条大路,两人看见前头路边,躺着一个物件。似是件棉袄,又似个褡裢。两人都想捡这物件,从庄稼地往路边跑。嫣红比胭脂大一岁,跑得比胭脂快,早一步跑到物件前,捡到手里。原来是一只布袋。嫣红拎了拎,布袋有些沉,便将这只布袋,搁到自己草筐里,背回了家。回家给娘一说,嫣红的娘,也就是老韩的老婆,“啪”地扇了嫣红一巴掌: “拾啥不成,拾布袋,拾布袋是气。” 嫣红“哇”地一声哭了。老韩老婆打开布袋,却吃了一惊,原来里面躺着一堆大洋。倒出来数了数,整整六十七块。晚饭时候,老韩从地里收工回来,老韩老婆将老韩叫到里间屋,将布袋和大洋让老韩看。老韩看着白花花一堆大洋,也傻了眼。张张嘴,说不出话;再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老韩平日挺能说,面对意外之财,不知从何说起。两口子一夜没睡,盘算大洋的用途,或置两亩地,或盖三间房,或添几头牲口;一桩事情,似花不了这许多。说着说着,老韩激动起来,话匣子打开了,说了一夜;说的全是置地盖房添牲口之后的光景。第二天一早,老韩老婆将嫣红叫过来: “昨天拾布袋的事,你就忘了吧。” 又说: “漏出半点儿风声,我用绳子勒死你。” 嫣红吓得“哇”地一声又哭了。 吃早饭的时候,老丁来了。老韩以为老丁来商量秋后打兔的事,老丁却开门见山: “听说嫣红昨天捡了个布袋?” 老韩知道昨天嫣红和胭脂在一起,便说: “回来让她妈打了一顿,布袋里是半袋干粪。” 又叹息: “老话说,拾布袋是气,不知应到哪一宗。” 老丁比老韩小两岁,笑了: “哥,俺胭脂当时摸了摸那布袋,里边好像是钱。” 老韩知道瞒不住了,说: “还不知是哪个买卖铺子的生意人,不小心丢在了路边;没敢动,等着人家来认呢。” 老丁: “要是没人认呢?” 老韩有些不高兴: “没人认,再说没人认的事。” 老丁: “要是没人认,咱就得有个说法。” 老韩: “啥说法?” 老丁: “这布袋是胭脂和嫣红一块儿捡的。” 老韩急了: “布袋现在我家,咋是你闺女捡的?” 老丁: “我听胭脂说,她俩一块儿跑到布袋跟前;嫣红比胭脂大一岁,欺负了胭脂。” 老韩拍了一下大腿: “老丁,你想咋样吧?” 老丁: “一人一半。别说是两人一块儿捡的,就当是嫣红捡的,胭脂在旁边看见了,俗话说得好,见了面,分一半。” 老韩: “老丁,你这不是耍浑吗?” 老丁: “我不是在乎这个钱,是说这个理。” 老韩: “你要这么说,咱俩没商量。” 老丁: “要是没商量,又得有个说法。” 老韩: “啥说法?” 老丁: “就得经官。” 事情一经官,捡到的东西,明显就得没收。老韩听出来老丁的意思,我好不了,也不让你得着便宜。两人一块儿打兔唱戏,好了二十来年,老韩没发现老丁遇到大事,为人这么毒。平时不爱说话,怎么一到骨节上,话一句比一句跟得上呢?嘴比唱戏还利索呢?可见他说的这些话,来之前早想好了;可见两人平日的好,都在小处;一遇大事,他就露出了本相。不是说老韩贪财,舍不得分给他钱,而是这理讲不通。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就是再分钱给他,两人也算掰了。老韩也赌上了气: “这布袋是捡的,不是偷的,你想往哪儿告,你就往哪儿告吧。” 老丁也不示弱,转身走了: “正好,我今天要去县里进盐。” 但事情没等经官,老丁还没从县里告官回来,到了下午,布袋的主人找上门来。布袋的主人,是襄垣县温家庄给东家老温家赶大车的老曹。八月十五头前,老曹拉了一车黄豆,到霍州去粜。霍州黄豆的价格,每斤比襄垣县多二厘。襄垣离霍州三百多里,一去一回,要走五天。去时是重车,要走三天;回时是空车,只要两天。老曹在霍州粜完黄豆,不但结了这回黄豆的账,连霍州粮栈夏季欠老温家小麦的钱,也一并结了;共六十七块大洋。空着车往回走,身上乏了,在车上半睡半醒,由着牲口往前走。路过沁源县牛家庄村头,走到河边,一过沟坎,车一颠,装钱的布袋滑落到地上。等车进了襄垣界,才发现布袋丢了,老曹惊出一身汗。急忙顺着原路回头找,但路上哪里还有布袋的踪影?老曹只好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打问,谁家捡了布袋。从昨天晚上找到今天下午,问了百十个村落,口干舌燥,水米没打牙,没有问出布袋。本想没了指望,到了牛家庄,照例一问,纯粹为了心安,没想到牛家庄大人小孩,都知道老韩家拾了布袋。本来大家不知道,让卖盐的老丁一闹,大家全知道了。老曹便寻到老韩家。老韩见瞒哄不住,一边恨老丁无端寻衅,败坏人家好事,一边只好将布袋拿了出来。老曹一见布袋,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将布袋里的银元倒出来数了数,分文不少。老曹站起身,向老韩作了个揖: “大哥,没想到能找着布袋。” 又说: “大哥,除了是你,换成我,捡了布袋,也不会拿出来。” 又说: “路上我找了一条绳,找不着布袋,我也就上吊了;六十多块大洋,我赔不起东家。” 又说: “赔起赔不起是一回事,回到家里,跟老婆就不好交代;我不上吊,老婆也得上吊。” 又端详老韩: “大哥,看你是个种地的,却不贪财;一星半点儿不贪常见,六十多块大洋,没往心里去,大哥,你不是一般人。” 说得老韩倒有些惶恐。老韩平时嘴挺能说,现在一句话说不出来。老曹又说: “今天不是小事。如不嫌弃,我跟大哥结个拜把子兄弟。” 老韩又有些猝不及防。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快就连到了一起?老曹看到院里呆站着一个小闺女,用嘴咬着指头,问: “是咱家的孩子吗?比我家闺女大个一两岁。” 老韩指着她: “布袋就是她捡的。” 老曹一把拉住老韩: “走。” 老韩一愣: “哪里去?” 老曹: “去集上,咱先买只鸡,杀了盟誓,再给咱孩子扯一身新衣裳。” 因为一只布袋,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和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事后老韩说: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因为一只布袋,我丢了一个朋友,得到一个朋友。” 一个指的是老丁,一个指的是老曹了。襄垣县离沁源县有一百多里,从此逢年过节,老曹翻山越岭,到老韩家串亲戚。一年三次,端午节一次,八月十五一次,过年一次。老韩以为老曹串个一两年就完了,没想到老曹年年来。老韩见老曹认了真,也到襄垣县看老曹。这一走动起来,连着走动了十几年。老曹认识老韩的时候四十多岁,十几年过去,也快六十的人了。 这年夏天,牛家庄新起了一座关帝庙。关帝开光那天,牛家庄请了戏班子唱戏。戏班子请的是武乡县的汤家班,唱上党梆子;准备从六月初七,唱到六月初九,连唱三天。牛家庄有个张罗事的人叫牛老道,七十多岁了,在村里张罗了一辈子事;村里大小事务,全由他出头。村里建关帝庙,就是他起的意。与周遭别的村子比,牛家庄是个新村,起村不到一百年,是牛老道爷爷辈,逃荒到这里,在这河滩上落了脚,渐渐又来了些杂姓;周围别的村子都是老村,说起事来,能说到几百年前;牛家庄在这一点上,就矮人一头。别的村子都有庙,牛家庄没有。牛老道七十多了,临死之前,想办一件大事,就是张罗一座关帝庙。他又拉上一个晋发荣,也七十多了,历来张罗事,是牛老道的辅助;两个老汉手拉手,挨家挨户游说,让大家出钱建庙。建座庙不是建座鸡窝,别人张罗未必能张罗成,但牛老道张罗了一辈子事,各家各户,都有事请他张罗过,见他出头,大家都呼应,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关帝庙建成之后,就等着迎关帝入位。看到关帝庙建得有模有样,牛老道满心喜欢,又起了雄心: “干脆,关帝开光那天,再唱三天戏。不为关帝,也让牛家庄出出名。” 又与晋发荣一起,着两个笆斗,挨家挨户敛唱戏钱。但大家出了一轮关帝庙钱,再出唱戏钱,兴致就没有上回那么高。牛老道也变通了一下,唱戏上头,出钱可以,出木板桌椅可以,出粮食也可以。木板桌椅可以搭戏台用,粮食可以磨成面,供戏班子开伙。待东西敛上来,钱敛上来,单说敛起的碎钱,换成整钱,有二百六十五块。牛老道与晋发荣一起,背起褡裢,又去武乡县请戏班子。戏班子的班主叫老汤。老汤本是榆乡县人,不是上党人;但他出了榆乡县,便把自己说成上党人,只是在武乡县起了个戏班子,显得他的上党梆子传承正宗。人问: “老汤,你哪里人?” 老汤: “上党。” 牛老道常说事,有时说的是村里的事,有时说的是外边的事,过去与戏班子班主老汤也认识。见到老汤,牛老道将沁源县牛家庄建关帝庙的事,一五一十、来龙去脉与老汤说了,订下唱戏的日子是六月初七到六月初九;然后将二百六十五块戏份钱,递向老汤。老汤的戏班子,唱一天戏一百块;连唱三天,应是三百块。牛老道: “老汤,对不住,少三十五。” 老汤看着钱,有些不高兴: “少个块儿八角行,一下少三四十,怕说不过去。” 牛老道: “村小,没经过大阵仗,显得穷气。” 又说: “看在俺俩老汉七十多的份儿上,又跑了百十里路,你给舍个脸。” 见老汤仍皱眉,牛老道站起身: “要不我把我的褂子脱给你得了。” 老汤摇头: “老人家,话不是这么说。” 但也收起钱来。牛老道见他应承下来,又追了一句: “老汤,咱丑话说到头里,别因为钱少,就出假力。戏该垫场还垫场。” 老汤: “唱戏上头,老人家倒放心,不为你牛家庄,为俺自个儿,汤家班也不会砸自己的牌子。” 又说: “钱少了,吃上,就别再亏着大家。一口一口唱戏的人,也不容易。” 牛老道: “放心,让你顿顿见肉。” 到了六月初三,牛家庄就开始热闹。关帝庙前,搭起了戏台子,糊起了彩棚,挂起了马灯。许多卖果物、杂货和零食的小贩,前三天就在牛家庄摆上了摊子。老韩见村里唱戏,便给襄垣县温家庄的朋友老曹捎了个口信,让他六月初五动身,六月初六那天,务必赶到沁源县牛家庄,第二天一起听上党梆子。老曹收到口信后,却有些犹豫。老曹喜静,不爱热闹,也不爱听戏,加上岁数大了,本不愿去;就是去,也想带着老婆女儿一块儿去,路上做个伴。但她们皆嫌路远,不去。女儿改心还说,上回老韩五十大寿,她随爹去过一次沁源县;回来之后,腿疼了三天。但老曹知道沁源县牛家庄的朋友老韩爱听戏,也爱唱戏,拗不过这情谊,六月初五一早,只好只身一人,动身去沁源县。待得出门,在街上碰到“温记醋坊”的经理小温。小温三十多岁。小温他爹,就是过去的东家老温。老温八年前死了。老温在时,大家管他叫东家;换了小温,小温不喜“东家”的称呼,让大家从“温记醋坊”论,管他叫“经理”。小温当经理之后,说话办事,跟东家老温不一样;东家老温做事老派,小温做事图个新鲜。沁源县头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就是小温买的。胶皮轱辘大车在路上跑起来,风驰电掣,大家都看;这车又是气闸,一踩刹车,“嚓”地一声站住,纹丝不动。老曹刚赶这车,自个儿先有些发憷;因老曹是长辈,小温倒管他喊“叔”;小温坐在车上老催: “叔,快点儿!” 一年下来,老曹才习惯这快。小温又撺掇周家庄“桃花村”酒坊的经理小周,也买了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小周他爹,就是过去周家庄的东家老周,六年前也死了。现在小温看老曹出门打扮,背着干粮,便问: “叔,哪里去?” 老曹: “经理,去沁源县听戏。” 接着将听戏的事,一五一十对小温说了。又说: “不为听戏,为朋友一句话;一百多里,让人捎过来不容易。” 小温问: “啥戏?” 老曹: “上党梆子。” 小温却说: “叔,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这几天正闷得慌。” 又说: “不为听戏,为路上散散心。” 小温要去,这去就不一样了。老曹一个人去沁源县是徒步;小温要去,老曹就赶上了三匹骡子拉的胶皮轱辘大车。徒步到沁源县,起早打晚,得走一天半;胶皮轱辘大车,一路跑起来,牲口脖子里的铃铛“叮当”“叮当”,当天半下午,就进了沁源县界。路过集市时,小温让老曹停车,买了半腔羊,一筐山桃,又买了两坛子酒;没买“桃花村”的,买的是“杏花村”的;“杏花村”的酒,还是比周家庄小周家的“桃花村”酒味醇。日头还没落,就到了牛家庄。“温记醋坊”的经理跟老曹一起来听戏,既给老曹长了面子,也给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长了面子。三匹漆黑的骡子拉的胶皮轱辘大车,“嚓”地一声放气,停在了老韩家门前,接着往下卸酒卸肉卸果子,老韩大喜。因老曹小温提前一天到,老韩有些措手不及,但赶紧洒扫庭 院,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搭上铺,铺上新铺盖,让小温住。晚上,村里张罗事的牛老道听说襄垣县“温记醋坊”的经理来了,也过来看望。因平日也吃“温记”醋,见面施礼后,先夸温家的醋。小温忙站起说: “没想到惊动了老人家。一个卖醋的,当不起老人家抬举。” 牛老道: “经理谦虚了,卖醋也分个大小。” 牛老道又说起三天唱戏的安排。说完,站起说: “这里是小村,没经过事,有经理看穿的,不要笑话。” 小温赶紧又站起作揖: “老人家,有空的时候,也到襄垣县去看一看。襄垣的绕绕腔,也能听。” 老曹和小温,便在老韩家住下,安心等着听戏。老韩又杀了几只鸡,一条狗,款待小温和老曹。老韩一辈子话多,但见小温不苟言笑,脸有些板,也收敛许多。说话看着小温的脸色,该说说,不该说不说。但还是比一般人话稠。小温一笑,倒也不大计较。六月初七这天,牛家庄如期开戏。十里八村的人,都赶过来看,关帝庙前人山人海。自从有了牛家庄,村里没这么热闹过。张罗事的牛老道,一下累病了,发烧咳嗽;但头上勒条蓝布,由晋发荣扶着,强撑着出来张罗。老汤的戏班子一天唱两场戏,上午一场,晚上一场,下午歇息。头一天唱的是《三关排宴》和《秦香莲》,第二天准备唱《法门寺》和《皮秀英打虎》,第三天准备唱《天波楼》和《鸳鸯恨》。老曹本不喜欢听戏,但老韩爱听,小温也听,听戏的时候,他坐在两人身后,听老韩给小温讲戏;听到苦处,老韩没怎么样,小温倒掏出手绢拭眼睛;两场戏听下来,老曹也忽然开了窍,听出些戏的味道。戏里说的事,也是世上的事,怎么戏里说的,就比世上的事有意思呢?上午、晚上听戏,下午没事,小温先在屋里打个盹,起来洗把脸,信步走出老韩家,到院后散心。老韩家院后便是襄河,夏天河水涨了,肥肥一河水,浩浩荡荡向东流着。河边长着两三百株大柳树,株株有腰口粗。小温散心时,老曹老韩也一块儿跟着。老韩悄悄对老曹说: “你们这个小温,倒没有架子。” 老曹: “他遇事爱想,不爱说。” 老韩: “不是想不想的事,证明人家有城府;不像咱,嘴跟刮风似的。” 老曹点头。 第三天中午,吃的是焖狗肉。狗肉热性大,再一喝酒,屋子里显得燥热。小温扇着扇子,身上还出汗。小温突然想起什么: “叔,要不咱搬到院后河边吃去?” 老韩: “就怕在外头招待客人,失了礼数。” 小温: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大家便将酒桌,直接搬到院后河边柳树下阴凉处。河水在脚边流着,凉荫下,风一吹,身上马上凉快许多。一下又起了喝酒的兴致。大家边吃边聊,聊了些戏,聊了些襄垣县温家庄的事,聊了些沁源县牛家庄的事,这一聊,竟聊到日头偏西。血红的晚霞,映到河水里。小温趁着酒兴,打量着牛家庄: “真是个好地方。” 老韩: “经理说是好地方,我就想起一件事。” 老曹: “啥事?” 老韩: “我想给改心说个媒,让她嫁过来。” 老曹: “嫁给谁?” 老韩: “我也是四个闺女,要是有一个儿子,咱不结儿女亲家,让给谁去?只好说给别人。” 又对老曹说: “不为说媒,为改心嫁过来,以后你来得就勤了。” 老曹笑了: “好是好,就是远了些。” 没想到小温不赞成老曹的说法: “如是好人家,值一百多里。” 又说: “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 老韩忙给小温倒了一杯酒: “经理要这么说,您就给做个保山。” 小温笑了: “你先说说是个啥人家。” 老韩: “村里一个朋友,跟我最好,叫老牛,家里磨香油;改心嫁过来,不会受屈。” 又说: “不是图他家东西,老牛家那孩子,难得稳当。” 又说: “待会儿我把老牛和那孩子叫过来,经理相看相看。” 小温笑了: “那倒不急。” 老曹和小温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没想到老韩当了真。当晚散戏之后,老韩又摆上酒,将磨香油的老牛和他儿子牛书道叫过来,让老曹和小温相看。牛书道十七八岁,个头不高,大眼,有些怵生;小温问了他几句话,读过几年书,都去过哪里;小温问一句,他答一句;问完答完,牛书道说声“大爷叔叔们吃好”,就走了。孩子走了,老牛留下,大家又一起喝酒。老牛虽是一磨香油的,但能喝酒。小温本也能喝,但中午喝到日落西山,晚上听完戏又接着喝,几杯下去,就醉了。小温平日不苟言笑,喝醉了爱掉眼泪,爱摇着头说“不容易,真不容易”,和醒着是两个人。老曹知道小温有这个毛病,不以为意;老韩和老牛不知就里,见小温突然伤心落泪,一个劲儿说“不容易,真不容易”,也不知什么不容易,倒有些吃惊。 听完三天戏,老曹赶着胶皮轱辘大车,与小温回了襄垣县。路上老曹问: “经理,那事咋样啊?” 小温一愣: “啥事?” 老曹: “就是给改心说的那个媒。朋友当了真,咱也不能儿戏,成与不成,怕是要说个一字。” 小温这才想起前晚相看人的事,这时摸着头笑了: “前天我喝醉了呀。” 又叹息: “这几天的戏,我没听好。” 老曹吃了一惊: “为啥?老韩招待不周?” 又说: “要不就是老韩话多,惹你烦了?” 小温摇摇头,说: “惹不惹人烦,不在话多少。” 老曹: “要不就是戏唱得不好?” 小温: “老汤的戏班子,倒是个个卖力。” 老曹: “那为啥呢?” 小温: “来听戏之前,我和周家庄卖酒的小周掰了。” 老曹这才恍然大悟。几天之中,听戏之余,他也发现小温有些闷闷不乐。五天前自己来沁源县牛家庄时,小温说来一块儿听戏散心,原以为他只是说说,谁知其中竟有缘由;来的时候,小温买“杏花村”的酒,不买小周“桃花村”的酒,原以为是给老曹长面子,谁知是与小周掰了。老曹: “温家和周家,从祖辈起,好了几十年,咋能说掰就掰呢?是为钱的事吗?” 小温叹息一声: “要为钱就好了。啥也不为,就为一句话。” 老曹: “啥话?” 小温也不说,只是说: “我原来以为他是个明白人,谁知是个糊涂人。小事明白,大事糊涂呀。” 老曹: “经理要是觉得可惜,咱找人说和说和。” 小温: “也不是话的事,也不是事的事,是他这个人,没想到这么毒。俺俩不是一路人,俺俩不该成为朋友;你和老韩,才叫朋友。” 又感叹: “三十多年,我白活了。” 老曹知道小温真伤了心,倒不好再打听他们掰的缘由,只好又劝小温: “掰就掰了呗,世上这么多人,不差一个做酒的。” 小温这时拍了一下大腿: “叔,我看牛家庄磨香油的老牛家不错。世上最难是厚道,一见面大家就能喝醉,证明说得着。” 一个月后,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家,与沁源县牛家庄老牛家定了亲。一年过后,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嫁给了牛家庄磨香油的牛书道。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说的另一段话。 六十年过去,牛书道死在曹青娥前头。埋牛书道那天,无风无火。在牛家坟地里,牛书道入了穴,上面埋上土,大家都不哭了,曹青娥还坐在地上哭。众人上前劝她: “想开点儿,人死了,哭不回来。” 谁知曹青娥哭: “我不是哭他个龟孙,我是哭我自己。我这一辈子,算是毁到了他手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