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位于榜棚街的吴家宅院一楼客厅里，吴克与表哥孙慕容相视而坐。　　 “还没想好？”孙慕容身穿藏青色西装，雪白衬衣，猩红领带，棕色皮鞋，手拿雪茄，翘着二郎腿，说不尽的飘逸风流。　　 “没有。”吴克斜靠在沙发背上，双眼迷离，连身上黑色警服都升腾着焦虑与迷茫。　　 日军距泉城不足百里，第三集团军主力望风而逃，只留下殿后的二十师，也准备随时撤走。已火烧眉毛，为省会警察局警务科科长，吴克是走是留，仍犹豫不决，还一副苦瓜相。如此尊荣，怎么可能是潜伏的红党？　　 孙慕容看着吴克，差点对自己的怀疑产生了质疑。　　 七月初，国立中学教师赵启明全家失踪，其红党身份也随之暴露。而吴克是赵启明学生，还曾关系亲密，会不会被赤化？孙慕容开始了隐隐担心。　　 不是孙慕容神经质，而是身处乱世，一切皆有可能。比如他自己，如果回到四年前，从没想到会考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更是打死也想不到会加入力行社（军统前身）。　　 吴克身上也有了很大变化。随着年龄增长，人总归会有变化，但他身上忽然出现了叫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尤其最近几天，目光变得深邃和迷离，像变了一个人。　　 孙慕容继续试探着吴克：“那你别多想了，就留下，我保证把咱两家生意都做的红火。”　　 孙吴都是泉城大富之家。吴家经营盛隆纺织品贸易公司，生意不仅覆盖鲁省，还通达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孙家创办银泉纺织实业公司，工人七千。鬼子就要打过来，两家同时关门歇业，也一起离开泉城，就剩下哥俩。　　 吴克老爹，也就是孙慕容老舅，临走前说了，公司重新开张，也让孙慕容帮着打理。　　 吴克从没想过做生意，也不打算做生意。但他又认为孙慕容做不到，撇撇嘴，哼唧两声：“就剩下你一人了，还想红火？”　　 孙慕容瞪起了眼睛：“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吴克摇摇头：“我更不相信日本人能让你踏实做生意。”　　 这是实话，没有靠山，再大产业都可能被日本人盘剥干净。但吴克的话，正中孙慕容下怀。他故作得意，压低声音：“下午四点，花谷在大观园祥瑞茶馆秘密会见商会代表，我也参加。”　　 打电话把吴克叫回家中，孙慕容最终目的就是透露这个消息。　　 花谷，全名花谷正一，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日军军部高级间谍，1935年起担任日本驻泉城总领馆武官。因为抗战全面爆发，七月中旬，花谷随总领馆人员被驱除出鲁省。　　 八月，第三集团军保密处传出消息，通过审讯两个被策反的特务得知，因为积极宣传抗日，惹恼花谷，离开泉城之前，派手下特务对赵启明全家暗下毒手，尸体沉入黄河，陷入滚滚泥沙当中。　　 不久，在吴克卧室抽屉里，孙慕容看到花谷及手下特务照片。吴克解释说，这是为了抓特务以邀功请赏。孙慕容却觉得吴克是想给赵启明报仇。　　 怀疑又增添了几分。所以，孙慕容想着，如果听到花谷消息，吴克会有所反应，而且会很激烈。　　 吴克却只是皱了皱眉头，还叹息一声：“看看人家，日军还没进城，就敢提前回来，再看看我们，当官的带头逃跑，怎么打的赢——”　　 什么意思？孙慕容看着吴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和眼睛。吴克不仅无动于衷，还似乎称赞花谷是英雄。　　 “咱们位卑言轻，就是一介草民，管不了这么多。”孙慕容赶紧搪塞两句。　　 吴克点点头：“好吧，如果是真的，我会考虑留下陪着你。”　　 “好。”孙慕容收起迷惑目光，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雪茄，点燃，优雅地抽了一口，吐出淡淡青烟。　　 青烟之中，又飘着淡淡失望。　　 孙慕容早就想干掉花谷。　　 此贼是九一八事变的主要策划者，还参与炮制伪满洲国。来泉城担任武官后，不仅刺探军情，拉拢培养汉奸，甚至直接诱惑省府官长韩复榘宣布鲁省独立诡计多端，奸诈无比，又心狠手辣。　　 之前花谷是总领馆武官，有外交人员身份护体，欲下手而不得。现在花谷再次潜回泉城，正是建功立业好机会，却又爱莫能助。　　 花谷及手下身手不凡，也时刻保持警惕，一人行动，难以成事。甚至伤不到花谷，还被反杀。　　 力行社泉城站留下潜伏兄弟不多，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站长也提醒过，当前须安心潜伏，不准擅自行动。说白了，站长就是想保存泉城站这点可怜的实力。　　 对付间谍的第三集团军保密处更指望不上。长官不抵抗，他们立即装聋作哑，而且已可能有内鬼。若告知他们，也就可能等同间接告知花谷。　　 但花谷不除，祸患无穷。情急之下，孙慕容才想起吴克。　　 若吴克与赵启明真有瓜葛，就以他有仇不报非君子的人生格言，会通知自己上线，集泉城红党全力来干掉花谷。　　 孙慕容也想过一切可能的后果，包括吴克发扬之前愣头青精神，亲自上阵，却刺杀未遂，白白送了性命。　　 这也值得。至少可以震慑特务和汉奸，让他们不要太猖狂。如此，孙慕容也会申请离开泉城，调往前线，战死疆场。　　 能干掉花谷，那就功德圆满。吴克是警务科科长，孙慕容刚晋升为中尉，花谷是日军大佐，科长加中尉去换一个大佐，绝对划算。　　 但吴克的反应让孙慕容既欣慰，又失望。　　 从他的眼神之中，能感觉到赵启明的死和他已毫无关系，也就不是红党。时过境迁，当下泉城局势又让他绝望透顶，由原来热血青年脱变成软塌塌的虫。　　 当下也确实叫人感到迷乱。肩负守土保国的第三集团主力不战而走，一些言必称民族大义的官员准备投降，以前打家劫舍的土匪却拉起打鬼子的大旗。　　 人变成了魔，原来的鬼却借道成神，人心越来越叵测，难辨忠与奸。　　 可又能怎样呢？　　 包括心心念想的刺杀花谷，只能放弃，从而遵从上峰意图，借助花谷打入汉奸内部。　　 这不是什么错。孙慕容是潜伏特工，同时也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军人天职，今天能把消息透露给吴克，已经属于擅自行动了。　　 闲扯两句，孙慕容起身告辞。　　 待孙慕容走出大门，吴克双眼渐渐变得明亮，仿佛从久远的梦乡刚苏醒过来。　　 他从枪套里拔出了勃朗宁手枪。这是他的配枪，型号M1911，口径11.43毫米，特点有些笨重，但杀伤力大，稳定可靠。　　 客厅里非常安静，只有墙上闹钟的钟摆咔哒咔哒，来回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