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明察!此事都是微臣的主意,与玉大人无关!玉大人不通朝堂之事,怎会想到这样的计谋。” 他硬着头皮想要接下这雷霆之怒。 玉浅肆如今能在朝局动荡中安稳如山,一半是依靠皇帝的信任,一半便是因为朝臣们知晓她不喜欢朝堂之争。 可今日她的算计,不仅会影响皇帝对她的态度,若是被那群朝臣们知晓,就算是为了攻讦王嵩,也不会任由她如此轻易便将此事揭过。 为今之计,只有自己先将一切认下再做打算。 “不关伯懿的事,他的确给了臣启发,但都是无心之举。这一切,都是臣的主意,旁人都不知情。” 因跪伏在地,清亮坚定的声音,似是透过厚重的金丝毯散发而出一般,带着些厚重沉闷的回响。 “臣不敢威胁陛下。只是......扪心自问,人死灯灭,一切本就是形式。我想临安公主在天有灵,也一定想要出宫看看。公主的棺椁入陵时臣未能及时查明真相,以至混淆了皇室血脉,臣甘愿领罚。但求陛下为了国事,也为了家事,莫要再大动干戈。” 伯懿察觉到玉浅肆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着,轻轻将手覆了上去拍了拍。 这安抚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完成的,待到两个人都意识到时,伯懿甚至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想什么,竟然敢在这种紧要关头做出这些狂悖之举。 立刻像触电似的收回了手,却仍就希望他心中所想,能通过这安抚传递给玉浅肆。 他誓与她共进退。 江既清看到两人短暂相叠又分开的手,陷入了久远的沉思之中。 就是这个毕恭毕敬跪在地上的红衣女子,带他去摘星楼看了万家灯火。让他隐约觉得坐在背后这个生硬而可怕冰冷的位置上,也并非全都是无尽的痛苦,说不定还有能有一丝让他巨额的美好的存在。 那些虚无缥缈,那片可望而不可即的烛海,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活着不仅是为了承担这冰冷皇座上的诅咒。 为了那些星星点点,模糊而美好的东西,他开始学着接受扮演皇帝一角,开始学着利用这诅咒赋予他的权力去做一些事情。 可现在,又是她,跪在这里告诉自己,这个冰冷的魔窟,这个无尽的诅咒,只该他一人承受。 他们一个个都可以在想离开时离开,甚至临安都可得自由,而自己却将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里,哪怕腐朽为枯骨,也不得逃脱。 江既清只觉得眼前这两道虔诚的身影格外讽刺,刺得他心底腾升起无边的怒火,想要一把火将这牢笼烧个一干二净。 可眼前浮现起临安那张永远含着笑意的脸,柔和的浅笑似甘霖,一点一滴浇灭了他心头的怒火。 于仁也柔,于义也刚。 说到底,大家都是一般的可怜人罢了。 眼前这两人,难道也不是被困于桎梏而不得脱身吗? 只不过,囚笼不同罢了。 待到殿中香已燃尽,散发着龙涎香特有的清冷余韵,玉浅肆也不知自己与伯懿已经跪了多久。 “起来吧。” 良久,轻飘飘若耗尽所有气力的一句话,自二人头顶传来。 玉浅肆长舒一口气,眼角氤氲着泪意,她知晓,此事终是成了。 闭着眼虔诚谢恩:“谢陛下成全。” 因着过过往的经历,她无论做什么事都习惯做好最坏的打算,并据此做足准备。 可唯独此次,她明知最坏的境况会如何,却备无可备。从头到尾,她都是在赌,赌他会答应还临安自由,赌她曾在他眼底看到过的枯槁,是同她一般被桎梏而却想要冲破挣脱之人。 她赢了这一局。 可下一局的筹码,如今还多了少主相帮。 此次为了这两桩事,她日日夜夜冥思苦算,才隐约察觉到了圣人与少主之间的微妙。 而少主顺势同自己争执给门外的德明看,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更添了一分把握。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却愿意信任自己,陪自己演戏。 伯懿已经谢恩起身。殿内虽铺着精厚的毯子,可跪得久了,依旧觉得双腿发软,膝盖抽痛。 他见玉浅肆还低垂着头,便伸手去扶。 可提力之后,她却没有起身。 只道:“求陛下屏退左右,臣有要事相告。” 屏退左右?这屋子里拢共四人,除了他们三人也就剩下一个眼观心的德明。 这“左右”中可是包含了自己? 情急之下,他转扶为握,捏着她纤细的腕,急切道:“你要做什么?” “求陛下屏退左右!”她使了力,从伯懿手中抽出手腕,再次深拜。 江既清似是轻叹了一声,摆了摆手,德明躬着身告退。 见伯懿还呆立在原地不动作,走到门边又折返回来,道了声“得罪”,拽着他退了出去。 身后的龙凤呈祥的雕花木门的短暂开合,让窒息的殿内多了一丝活风。 就如鱼儿跃入一潭死水中,挣扎几分,逐渐无力,继而化为死水的一部分。 “陛下,臣请愿彻查是十年前祈福殿一案!” 石破天惊之语却似落入了无尽深渊中,没有丝毫着落。 她闭着眼,微晃之际才察觉到膝盖上细密的痛,就像是跪在针垫上一般。 江既清看着眼前看似低眉顺眼,双眉紧蹙间却可辨出那股清硬不折之气的女子,唇角缓缓凝起一朵冰冷的笑,似数九寒天清梅枝头的清绝霜花。 他缓缓抓起桌案上的茶杯,朝着下面那道胆大包天的红影扔了过去。 却因力道不足,半途洒落。茶杯落在厚厚的毯上,悄无声息地滚了几圈,停在了玉浅肆面前。 而毯上金丝勾边的芙蓉,也多了几分艳红。 “玉浅肆!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息怒。” 殿内没了旁人,她虽依旧跪在地上,却执拗地不愿俯身。 似绝巘孤绝的一树红梅,坚定而决绝。 “陛下,此案若不查清,朝中所谓清流一党永远都不可能全心全意站在您的身侧。” 她算得仔细。先后党自诩“清流”,表面上忌惮王嵩,可心底里对圣人也并非全心信任。毕竟圣人可是林氏亲妹所出,与齐国公府关系非同一般。 而十年前先后一案,便是横亘在圣人与先后党之间的一根刺。 世人都不知祈福殿发生了什么,可结果便是,圣人生母惨死,明德皇后出现在案发现场。 再然后,便是明德皇后带着幼子自焚鸣冤。圣人在齐国公府林氏的扶持下登升帝位。 究竟圣人有没有记恨明德皇后,继而忌惮他们这些当年站在程家一侧的朝臣们,天意难测,他们不敢赌,因而只能紧握权柄。 如此一来,就算陛下打算亲政,重用其他人与齐国公府制衡,他们掌权之后,难保不会为了自保成为第二个,甚至第三个王嵩。 但若是陛下下令彻查当年之事。待真相揭晓,自然可以让这些疑虑消散,让先后党专心为皇帝做事。 “这么说来,你还是为朕考虑喽?”他嗤笑一声:“你可知这些人若是掌权,第一个被对付的便是你家少主。为了一桩陈年旧案,你连齐国公府也要舍弃?” “臣并非舍弃齐国公府,而是信任少主,他与当年之事无关。” 如此信任,还会在偏殿为了伯懿起争执? 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王嵩对玉浅肆急言令色,可方才听德明所言,绝不是简单的争执那么简单。 她接着道:“陛下,臣如今都记得,您在知晓玉里馆后,为提刑司亲提‘无涯’二字,是为理法无涯,天下再无冤案。而并非世人所以为,让提刑司成为绣衣直指,鹰犬爪牙。” “你还知道别人怎么看到提刑司啊?我还以为你真的充耳不闻窗外之事呢。” “别人如何看待并不重要。但做什么样的事情,百姓心中是有数的。” 说完这句话,江既清面上一僵,不等他回应,玉浅肆深深一拜,掷地有声道:“彻查此案,本就是为了让朝局安定,臣保证,查明真相后,第一时间告知陛下,由陛下决定该如何做。” 江既清呵呵一笑,沉声道:“好啊,玉浅肆。玉大人你可真是不鸣则已。往日里对朝局变幻从不上心,今日一出手,便是一出连环计啊。” 先是利用大朝会给北齐施压,让和谈偏向大盛,借由此威胁自己放临安自由。而现在,又利用朝堂之事,来告诉自己若想制衡齐国公府,便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 “所以此事更应该交由臣来办,只有臣才能保证不存偏私,一切皆是为了天下安定,为了陛下的盛世。” 方才因二人你来我往而起的争执让这滩死水泛起了阵阵波,而如今,陡然的寂静却又让一切回归了原样。 又是良久,久到长跪的玉浅肆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江既清才缓缓吩咐道:“让伯懿进来。” 厚重的门无声徐开,一脸紧张的伯懿迈步而入,看到玉浅肆安然无恙后才微微放心,重新跪在她身边,看到地上倾倒的杯盏,又起了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