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贼狡诈,心思难测。”江公子在新华村逛了几个小时,还在村内大食堂吃了顿饭,回到北湾村郑家,气的直捶桌子。 郑大善人等了一天消息,等到傍晚,姓江的一伙才回来。他家门口就忙不迭的问道:“江老弟可是探得什么机密?” “当然有机密。”江公子恨恨道:“我去新华贼巢,周贼故意试探,带在下去看水力机械。我也是糊涂,当时脱口就问此物是否出售,价值几何? 周贼算准了在下心思,开口一万两。我当时竟觉着未必不能买。只要把工匠和机械弄到手,我自家便可拆开仿制,一本万利。” 郑大善人听着一愣,不可置信的高呼道:“真卖啊?他怎么可能真卖?” “对啊!”江公子一拍桌案,“他如何肯卖?必然是诳我。可笑我饱读诗书,竟然迷了魂窍,差点露底。 幸好我立马醒悟,大笑一场,推说自己只是玩笑,不能当真。后来周贼屡次试探,我都摇头,绝口不提。 看周贼神色,他还不肯信。 现在想想,我陷于贼巢,居然还公然问反贼秘技,若是真表露心思,只怕没法活着出来。幸甚幸甚,周贼糊涂,否则大祸一场。” 郑大善人也连连点头,表示周贼确实狡诈,居然拿至宝示人,考验心性。“老弟,你应对的极好。只是可曾还探知其他消息?” 江公子随即骂了声,“反贼尽搞些颠倒纲常之事,派了女子当监工,还公然收女子为徒,教授学识。 村中所谓‘大食堂’之处,男女混杂,谈笑不断,有辱斯文。 还有几名女反贼,妆容妖艳,体态丰满,以色侍人。甚至有番邦女子身居高位,发号施令。牝鸡司晨,秽不可言。” 谈到‘秽不可言’,江公子露出一副公猪模样,“新华反贼中几名女贼头确实有些姿色,若是能捉来纳为妾室,不失为一件妙事。” 郑大善人也露出‘我懂我懂’的表情,他也远远见过新华村几个年轻女反贼,确实面容娇艳,体态风流,非寻常良家可比。 便是那秦淮河畔的烟花之地,也找不到同类。只是那些女反贼性喜抛头露面,不守妇道,若是捉来纳妾,定然将其关入阁楼,禁绝外人。 聊了一会,江公子表示要连夜返回府城,“周贼又订了五百匹棉布,一千石粮食。我打算回去就给他送货。” 啊......? 郑大善人为之一愣,“万公可是请贵府出手除掉这新华反贼的,怎么还要跟新华反贼做生意?” “这伙反贼势力之强也出乎在下预料,此事得从长计议。一时半会又灭不掉对方,不做生意如何能取信于他们?” 江公子觉着理所当然,“再说反贼采购的价格比市价还高一成,我不卖也有别人卖的。你不一样卖过粮食给他们么。” 这......你之前慷慨陈词那么一堆,怎么到末尾就转弯? 江公子算是来通报一声,拱拱手就在入夜前离开,带着随从乘船返回松江府城华亭。舟行缓慢,等他回到家已经是隔天上午。 江家在城内有好大一座宅子,门房瞧见便喊了声‘公子爷回来啦’。 江公子穿堂过院,远远听到自家客厅有人哭喊。他回头问道:“我离开三天,家里发生何事?” 门房弓着腰跟在后头,媚笑道:“倒没什么大事,就是府城有户老御史的家人跑来哭,请老太爷出手相助。” 御史? 江公子皱起眉头,等着下文。 门房继续道:“是一户致仕的老御史,没啥权势,全靠在青龙镇一处乡间田地养活。谁知前不久他家田地被人硬给抢了,祖坟和祠堂都被挖。” 这么缺德的事,江公子立马明白是谁动的手。 “现在坊间传的很凶,说青龙镇出了一伙反贼,不但公然抢官员田产,挖坟拆屋,还招兵蓄甲,意图谋反。 老御史派人下乡理论却被打了回来。这本是上海县的事,但上海县令矢口否认治下有反贼,只说乡间械斗,已然处置。 老御史一家自然不罢休,状子告到知府大人面前。结果知府大人把御史家两个儿子抓了进去,说当今圣天子在位,大明河清海晏,绝无反贼。” 江公子噗嗤一笑,被后一句逗乐了。他去新华村,水路上可以看到松江府各家商号的船只,都挂着官老爷的旗呢。 税课局和巡检司没法查,更没法收税。 再说了,松江治下若是出了反贼,知府大人也得跟着倒霉。上海县都不认,他如何肯承认?老御史家真是走错了门路。 “所以这老御史跑到我们家来了?” “不止这户御史,还有七八家地方小吏也来哭,都是被青龙镇反贼给欺负了的。那伙反贼也确实狠,扒了好多家的祠堂和坟头,闹的府城好些官员胆战心惊。” 江公子听了也心头抽抽,庆幸自家祖坟不在青龙镇,否则就得跟新华反贼正面刚。他仔细问了门房,发现被欺负的官员小吏都没啥势力。 “周贼有点脑子嘛,知道柿子挑软的捏。这背后肯定有熟知地方的官吏在指点。” 等来访的御史家人离开,江公子才走进大厅,叩首问安道:“爹,孩儿回来了。” 大厅案桌旁坐着个上年纪的胖子,戴了顶正装大帽,端着茶碗喝了两口。他抬头看儿子回来,随意‘嗯’了声,问道:“青龙镇的事,查的如何?” “确有一股反贼,只是不太好对付。”江公子毕恭毕敬的站在父亲对面,把自己在新华村的见闻细细说了遍。 “反贼势大,经营有方,旬月间便有千人。我见过其头目,言谈举止虽怪异,却不是无脑莽夫。 其村内训练家丁上百,虽大多体弱,也无甚利器,却好勇斗狠,并不怯战。此外反贼还有号称七大‘指导员’,皆魁梧有力犹如金刚一般。 此七人比孩儿还高一头,个个体壮如牛,能披重甲,擅使火器,又能带兵。孩儿四名亲随合力,只怕也无法与任何一人对敌。” “这么强?”江老爷也颇讶然。 江公子又取出新华村流通的钱币递给自己父亲。 江老爷随手抓起一枚,冲着门庭外的光线细瞧,片刻后啧啧称奇,“好手段,以精工补轻重之不足。这生意叫人如何不妒?” 江公子特意提及水力机械之事,还以冒险故事的语调,说起周贼如何用秘技试探,自己如何推脱掩饰,最终探得贼巢虚实,无损离开。 “父亲,若让这股贼子做大,只怕大大不妥。” “当然不妥。” 江老爷‘哼’了声,“刚刚几户遭难的人家来求我们,想来你也看到了。其实昨日知府老爷就派人来,说要各家合力把这股反贼给灭了。贼巢内的财货人口,大家均分。” 江公子讶然道:“知府老爷找我们借兵?” 江老爷嗤笑道:“松江府就两个县,县衙顶多有百来个衙役,对付暴民都不敢上,还能对付反贼? 至于几家备倭都司和千户所,一百年前就没人了。有一家千户的祖坟让反贼给刨了,昨天还来我这求呢。 大明除了九边,官军早就糜烂。江南能养兵的也就是各家豪商,官府不想闹大又想消弭事端,除了找我们还能找谁? 如果连我们都没法把事压下去,知府大人就只剩偷偷招抚一条路了。届时又多一家豪族而已。 不过那伙反贼聚集诸多能工巧匠,又能出产各色奇货,实在太过招摇。想抢一把的不在少数,说不定能凑个几百家丁护院一起出兵。” 看来还是要动手,江公子点头道:“父亲所言甚是,还是灭了那伙反贼为好。不知何日为期?” “月底吧。” “这天寒地冻的,要各家出数百人,只怕不易。” “知府大人催的急,要在年前把事平息,免得年后闹出大乱。” 江公子再次点头,表示届时愿意亲自带队,大破新华贼巢。他还惦记贼巢中见的几名女反贼,颇为心痒难耐。 和父亲商议好,江公子回自己院落。 门房又来请,说吴江的万公来访,就在偏厢等着。他去见了人,拱手笑道:“万老爷给我寻的好事,差点把我陷在贼巢。” 万公捋了捋胡须,却不说笑,反而肃容道:“反贼拷掠地方,势大难制。听闻知府老爷下了令,令尊打算何时动手?” “总是要联络松江府其他几家豪商一起的,几百号人马出动不是小事,最快也要月底了。” “江家领头,府内各家总是要卖个面子。新华反贼总共不过千人,数百强兵上阵,清剿定然成功。” 万公先恭维几句,又道:“我愿襄助二十家丁,外加五百两开拨费。如有死伤,烧埋钱也算我一份。只是拿下新华村,其铸钱的工匠器械得分给我。” 江公子嗤笑摇头,“万老爷,你这开价太低了。谁不知道新华反贼的秘技是奇货可居,你才出这点就想占便宜?不妥不妥。” 万公把脸板的更紧,“我的家丁少,顶多出二十,开拨费出一千两。不能更多了。这生意还是我介绍的,江老弟别太贪。” 江公子想着姓万的油水不多,能出一千两已经难能可贵,方才点头答应。双方约定钱粮家丁交割时间,万公才松口气,从江府后门离开。 后门是条小巷,有个马夫拢着双手在寒风中跺脚。见万公出来,他连忙上前扶一把,把自家老爷搀上马车。 马夫坐在车辕上,扬鞭打了个响,催动拉车的马匹前行。 万公在车内枯坐一会,又起思虑,撩起帘布对马夫低声道:“阿大,你找人向新华村的反贼报个信。” 啊......马夫惊讶扭头,“老爷,报啥信?” “就说松江知府鼓动十几户豪商,凑了上千家丁,月底要去平定贼乱。言辞尽管厉害些。”万公说着,恶狠狠的咬牙。 马夫声音更低,“老爷,这是......让两方咬的更狠些,方便我们从中渔利?” “姓江的势大,这些年跑海上生意赚了不少,隐隐让人招架不住,不如借反贼之手灭灭其灭威风。 我看新华反贼绝非鱼腩,指不定还能翻盘。借势去卖个好,日后也好搭上交情。不管谁输谁赢,我们立于不败之地。” 万公说的阴狠,马夫连声应下,还要夸老爷英明。 随后几日,年关将近。 各家商户逐渐停止营业,盘点全年盈亏。前往新华村的商户货船也逐渐少了,吴淞江河道变得冷清。 只是村里事务却不停,没人有要过年的意思。 听闻新华村要采购硫磺硝石,几名松江府库的小吏雇船送来差不多两吨。 临走时,人家还特意报信——知府大人正指派官军缙绅要在近日清剿你们,可千万撑住啊。年后还想跟你们做生意呢。 松江府库送来的硫磺不纯,硝石也多有杂质。但这是化工组获得的第一批原材料。团队自带的黑火药已经所剩无几,就地供应可算解决大问题。 大明目前还没有黑火药的精准配方,明军用的火药中掺杂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造粒和压铸更是闻所未闻的工艺。 周青峰给了府库的小吏双倍的货款,鼓励对方多多运些紧俏物资来——去南京采购尚未有回应,松江府库成了‘反贼’们的重要货源。 至于相关告警信息,近日传来的也多。不少跟新华村做生意赚钱的商贩不少,把府城内的布置泄露的一干二净。 有人为了年关前多赚点钱,专门给新华村当‘包打听’。比如之前被俘的上海县何捕头最近就干这事。 前次何捕头还想捉拿新华村的反贼头目,向县里老爷邀功。可在村里晃了一回,他明白就凭上海县那百来号衙役,谁灭谁还说不定呢。 为了尽可能拿赏银,何捕头近日专门跑了一趟华亭县,找了不少故交好友,打听知府大人的布置,到新华村就报给当‘老夫子’的明史专家。 “名义上这次是松江中千户所派兵。实际是江家牵头,拉了六家府城豪商,凑了五百多家丁,松江中千户所顶多是抽了三百多农户服徭役,送辎重。 这些家丁都是各家豪商拿银钱喂饱了的,全部备甲,刀枪齐全,过半人有马匹,都是些常年厮杀的亡命之徒。 平日这帮人就是为祸一方的倭寇,十几人敢在地方横行,能逼得县里关城门,杀的乡间绝户。他们世代为寇,手段歹毒,为祸乡里,犯下不少大案。 各位老爷都是千金之躯,最好紧守村寨,多多保重,千万别去浪战。只要守得十天半个月,等他们粮尽自然就退了。” 何捕头可是一片苦心,向新华村众‘反贼’通报时还做个罗圈揖。他是捕头,说来也深恨这帮为非作歹的贼寇,可他更知这帮豪门爪牙的厉害。 大明的倭寇连戚继光都没杀绝,凶悍着呢。 听了何捕头的描述,周青峰扭头看向军事组的七人,呵呵笑道:“明末第一战哦,实力悬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