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华亭县朱泾镇。 崔小二带着一队农户修水渠,沿着田地开挖百来丈。他已忙了大半天,累的热汗津津,在渠边拄着铁锹,解开衣裳,露出胸肋几根瘦精精的肋骨。 旁边农户笑话道:“小二,又要勇一回啦?日头还没偏西呢,这是要找哪家小媳妇拼命啊?” 崔小二臊了个脸红,粗声粗气的摆手道:“莫说笑,好好干活。若是河边的水车建好,水渠没挖好,耽误农时不说,周天王的鞭子可抽上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轰’的一声炸雷。大概百来米外飞起大团泥,喷上十几米高,碎成渣土又掉落下来。 修渠的农户见怪不怪,抬头看了眼,喜道:“耽误不了哩,有天王送来的炸药,干活都利索多了。过去十日的工,今个两日就能干完。” 崔小二望了眼,低声道:“也得是周天王处置公道,把钱粮一分不差的发下来,我等才有力气来修渠。否则就这么挖,别说两日,半日就累垮了。” 农户们纷纷点头,“是这个理呢。我等只盼天王能长久些,跟着过几天好日子。” 半个月前,新华镇的周天王带着两千流民路过朱泾镇。镇子不大,只有东西并行的两条街,又被二十几丈宽的河道分成上下塘。 镇外四野为‘乡’,周天王带着‘大军’找每个乡的官绅收‘治安粮’。势力小的官绅只能认倒霉,但势力大的官绅却不肯乖乖就范。 前首辅徐阶就是华亭人,徐家势力比当海匪的江家大多了。其后代在华亭有二十几万亩的田地,乡间处处是徐家的村寨。 徐家内部议论,觉着江家海匪野战溃败,但反贼攻城夺寨的本事必然高不了。于是族中召集子侄,在朱泾镇的周边村寨挖沟建墙,据堡固守,死都不肯给粮食。 想起当时情景,崔小二一切还历历在目。 徐家是华亭大户,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形势就要逆转。 周天王也是悍勇,面对徐家在朱泾镇的十几个村寨堡垒,毫无妥协之意,一个个的攻过去。首次攻垒,他亲自演练。 选一百流民,抓着木盾朝徐家堡寨冲。 徐家从府城卫所借来不少虎蹲炮,每个堡寨的墙头都装上四五门。 每次开炮如晴空霹雳,铅子铁砂如雨点落下——第一波进攻的流民狼狈逃窜,被周天王的督战队砍了十几颗人头。 徐家子侄在墙头高声叫骂,得意洋洋。 崔小二被选做第二波攻寨的队伍,被吓到当场尿裤子——可周天王自己抓了一张木盾,手持砍刀,高喝道:“我带头冲,后退则死;其余人跟我冲,后退必死。” 督战队的砍刀上血迹未干,第二波进攻的流民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周天王的身后,顶着对面虎蹲炮的炮口冲。 周天王不亏是勇冠三军,他用的那面木盾超大,还钉了铁皮加强,旁人根本使不动。堡寨上徐家的虎蹲炮就全调来对着他轰,硬是轰不开。 第二波进攻的流民就这么跟着上,用沙袋把徐家堡寨的壕沟给填了——填了一处不够,周天王又带队退回来,再组织第三波流民上去‘刷经验’。 流民也不知道啥叫‘刷经验’,但很快发现堡寨上的虎蹲炮也就听个响,威力其实很有限。 第三,第四,第五波流民胆子越来越大。百来号人围攻而上,只要硬顶一回就熟练了,心思沉稳,进退有致。 每次进攻,周天王都亲自带队。出现伤亡,他也指挥若定,命令人不可慌张——举盾向前,徐徐后退,同袍协作,不离不弃。 来回几次,堡寨上的徐家子侄都傻了眼,拼命朝虎蹲炮里塞火药,以求更大威力。结果火药塞的太多,他们自己把自己给炸了。 徐家第一个堡寨就这么给攻下来的。 等到攻击徐家第二个堡寨,同样是组织流民举盾上前,轻轻松松填了壕沟——接下来就该蚁附攻城,用梯子顶着敌人箭矢石块朝寨墙上爬。 徐家堡寨的土墙只有三米多高,爬起来不难。 但周天王却又安排第二个‘刷经验’的战场,他亲自带队演示如何在敌人攻击下挖墙脚,安置炸药。 徐家在寨墙上丢火把,倒‘金汁’,砸石块,急的直跳脚。 周天王指挥流民推着盾车冲到敌人眼皮子底下,教他们挖开墙脚后如何计算导火索,如何炸开堡寨围墙。 战场教学,学不会就死。 徐家堡寨的围墙既不厚也不高,五公斤的炸药包可以把它砸开个大口子。第一次爆炸就极为成功,驻守第二座堡寨的徐家子侄精神崩溃,被迫出寨乞活。 但周天王要求对方回去继续抵抗,因为流民大军还没‘刷够经验’——第二座堡寨被炸了五次,流民大军也就组织了五次破城队,把徐家精心构筑的防御工事炸了个稀巴烂。 完事后,流民大军士气暴涨,觉着天下之大,再无任何城池能抵挡他们进攻。徐家子侄则嚎哭不休,直言天道颠覆,社稷将倾。 但周天王没乱杀人,只开了个公审大会,召集村寨的佃户农夫,甄别平日有恶行之人予以处决。 死的人不少,但不是谁都杀。哪怕参与顽抗的徐家子侄、家奴、或地方童生秀才被擒,只要平日没有引发民愤,反而被释放,并未被为难。 徐家两座堡寨被攻破,后续的也就不用周天王自己上了。 流民中很自然出现一批脑筋灵活的基层指挥官。他们虽然都是文盲,但一旦放开胆,学东西很快。 行军、扎营、训练、战法、警戒、饮水、造饭、赏罚,很多人的脑子仿佛大放光明,渴求知识,并勇于实践。 周青峰平日是个极懒散的人,不乐意管杂务。但他下狠心要来当头领,底下的人就认他这种大气硬朗的指挥风格和敢于争先的人格魅力。 连续两座堡寨被破,徐家也很快认怂。 被释放的徐家子侄把新华反贼有破城手段的消息放了出去,逼得知府老爷放弃幻想,老老实实的给救济粮。 徐家在华亭县的二十多万亩田地被强行吐了来大半,由周青峰分给无地的农户。一同被分的还有大量农具、耕牛、房屋之类。 ‘圣光’团队没有能力管理新华镇以外的事务,但又不能轻易放弃到手的土地和人口,干脆跟官府和农户达成协议。 地方赋税由‘圣光’负责,松江府不再插手。地方事务则由农户选举自决,‘圣光’做指导和监督。 规则很粗糙,官绅中反对者极多,农户也不知道该如何管理自己。周青峰的工作就是时刻不停的带着几百‘刷了些经验值’的流民精锐,在整个松江府巡游指导。 不会的可以教,不服的就去死。 崔小二因为跟着周天王冲过阵,是第一批被分到土地的人。他原本是流落乡间的破落户,现在是集体农庄的一员,也是被选出来的管事。 周青峰没指望自己随意指派的管理模式能多么公正廉洁,比之前好就行。此外只要官绅的压力还在,得到田地的农户不想死就得站在‘新华’这边。 这是个脆弱的平衡,毕竟利益受损的官绅已经跑去帝都告御状了。但只要它能维持两三年就行——‘圣光’团队两年后就得准备去辽东。 崔小二歇了会,继续干活开挖沟渠。他也不知道集体农庄是个啥,只知道周天王把徐家的‘沉积资产’分给了他。 身上的衣裳,手里的铁锹,嘴里吃的米粮,乃至田地里的耕牛铁犁,都是从官绅的库房弄来的——百姓活的犹如恶鬼,豪门却视而不见,自在逍遥。 周天王对千千万万个崔小二宣传——这都是土豪劣绅从你们身上盘剥去的财产,理所当然归你们使用。 这话听着爽气。 “咱们得多卖力气,好好伺候田地,多打点粮食送给周天王。天王有粮有兵,才能跟官府对着干。” 崔小二作为农庄管事,时不时还得给农户做点思想工作。有些话是他自己想的,有些则属于流动宣传队的教育。 ‘流动宣传队’就是戏班子,五六人,十几人就能搭台演戏。萧金浪很注重宣传工作,招募不少乡镇戏班子排演新戏。 不要演什么才子佳人了,演一演百姓的苦吧。告诉地方上的百姓该怎么做? “除了多打粮食,咱们自己还得练练兵。”挖渠的农户边干活边说,“前几日的戏班子演的好,官老爷欺负我们,不就是咱们太弱么。 各村各镇若是练好了民兵,官府就算派大军来,我们也能抗几天,等到周天王带大军来救。” “官府敢来?”另一个农户呸了声,“怕个啥?咱们有周天王给的炸药,惹急了就把知府老爷的府城都给炸了。” “对对对,我们还有炸药哩。谁敢来惹我们,就炸死他。” 想到炸药爆破徐家堡寨的威风,农户们无不哈哈大笑。‘新华’提供的炸药不但用来开挖水利,更是农户手中一宝。 就在此时,松江府城内,鼓动无地农户去新华镇的万公万老爷正在家宅内皱眉苦思。他手里捧着一本书册《纪效新书》,细细研读。 “硝一两、硫一钱四分,柳炭一钱八分。” “用水三钟舂得绝细为妙,秘法先将硝硫炭各研为末......” “舂之半干,取日晒打碎成豆粒大块,此药之妙只多舂数万杵也。” 万老爷读着读着,一拍大腿,骂道:“反贼之秘法,尽在书中。戚少保早有明示,我等愚昧竟然不识。 可笑这松江诸公怯如犬鼠,惶惶不可终日,要么夸大反贼威猛不可敌,要么悲哭我辈无人不可用。待我习得此术,定能重整士气,大破新华。” 在万老爷旁边,郑大善人却在骂几名仆人,“卖力些,没吃饱饭吗?戚少保在书里写要舂数万杵,你们才舂了几杵? 都怪这府城的官吏贪婪,竟然把库存的硝石硫磺还有上好木炭都卖给了反贼。反贼造了火药,到处炸炸炸,炸的松江上下风水都要散架了。” 几个仆人拿着捣药的药杵把三种原料捣了半天,一个个累的脱力。可郑大善人还是在骂他们懒,“这么点小事怎么就做不来?看我捣给你们看。” 万老爷放下书,看郑大善人在庭院拿跟药杵乱捣,笑哈哈宽慰道:“郑老弟,莫要急。反贼不过学了些戚少保的皮毛,我等只要能把此书学透,定能‘上报君恩,下安黎民’。 此外硝石之事,我也打听过。不止松江府的守库官吏在上下其手,就连南京镇守太监也牵扯其中。此事只能从长计议。” 万老爷家业未损,自然不急。郑大善人现在可是寄人篱下的丧家之犬,如何不急?他卷起袖子,撩起长袍,抓着药杵死命的捣。 周青峰带兵横扫松江后,官府的场面就很难看了。地方缙绅沸反盈天,先是把状子告到南直隶衙门,后又派人进京,要朝廷调集九边精兵,稳住江南赋税重地。 帝都那边还没个决议,但‘新华’利用各种来源的原材料开始工业化大生产,完成造粒工艺的黑火药大量供应,用来搞各种水利工程。 供应量多,自然少不了外流。 松江府上下对‘新华’秘技极感兴感趣,想尽办法要挖反贼手中的能工巧匠。对曾经在赵港镇发威的火器更是想获得实物,加以仿制。 只是‘新华’的能工巧匠就是团队成员,燧发枪更是尚未普及,唯一能被府上诸公获得的就是颗粒化的黑火药了。 这‘新华’火药威力确实大,比官军自用的强得多。 万老爷等官绅自然想要仿制,还从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中找到了‘同等秘技’。松江府上下为此唏嘘不已,心理上又恢复几分斗志。 郑大善人抓着药杵死命捣,仿佛眼前就是抄了他家的反贼,要把所有怨恨通通从发泄出去。万老爷劝他莫急莫急,他却是汗如雨下,一刻不停。 “郑老弟,听为兄一句,这些粗苯的活交给仆人去干吧。” “不行,今日就要把这精制火药捣出来。我就不信,反贼能造,凭什么我不能造?” 郑大善人不停,万老爷只能摇摇头,心想等这老弟累了,自然也就停了。他还是打算细看《纪效新书》,好好学一学,定能超过反贼。 可这念头刚刚升起,在庭院内爆起一声巨响。轰鸣中炸开一团气浪,炸烂了院中的花坛、树木、假山,连在附近读书的万老爷都被掀翻。 气浪之大,恍如天雷轰地。 过了半晌,万老爷满头是血的爬起来,呆若木鸡。之前捣药处多了个坑,原地草木掀飞,石碎墙塌。 至于站在那儿捣药的...... “郑老弟,郑老弟你在哪里?莫要吓唬为兄,你这是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