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新华村最近的是与其隔河相望的南湾村。人口两三百,全部务农。 1 根据走访调查,‘南湾’的土地属于府城某个致仕多年的御史。每年秋收,主家的账房会带十几个长随过来盯着收割。 打了多少粮食是有精准称量的,地租是一点也别想少。 有的主家收地租还只要银钱,不要谷物。逼得佃户丰收之时把辛苦种来的粮食贱卖,换银钱交租。各地粮商秋收时则必然压价,农户更加困苦。 ‘圣光’团队想要打破这种困局,为此做了种种努力。 这日,周青峰带队坐船渡过吴淞江,抵达南湾村。村边的岸堤上挤着十来个脏兮兮的小孩,整日的看稀奇。 自打新华村开始大建,磨坊、气球、锯木厂什么的接连出现,人来车往比过年还热闹。要不是冬天水太冷,南湾村的孩子们非得脱的光溜溜,跳河游过来瞧瞧。 但今个里却有另一桩稀奇,对面村的老爷们打算修桥,连通‘新华’和‘南湾’,把两岸的河道利用起来建水力机械,也扩充地盘。 这势必要用到南湾村的土地。 村里的耆老也不敢说不同意,只派人来提醒新华村的老爷,‘南湾’沿河的土地是有主的,最好求得主家同意才行。 周青峰就专为这事来的。和他随行的有两名建筑组成员,过河后就指挥勘测,为连两岸的交通和建设做规划。 二十几名新雇的学徒卖力的在河岸为桥梁打桩。他们白日劳动,夜晚学习,进步还是很快的——最近新华村大量采购油灯,确保把夜间几个小时利用起来。 ‘南湾’村的耆老在岸边迎接,见着周青峰高高大大的体格,饱满的面容,就觉着遇见贵人,颤巍巍的就跪下了。 1 乡下人家,二三十岁便面目苍老,满手老茧,牙齿松动,哪里能跟新华村这些穿越而来的‘现代人’比?自觉形秽是必然的。 “老人家请起来,我就过来谈一谈。”周青峰接过村人递来的木凳,在南湾村的晒谷场坐下。 今日天晴,难得冬日暖阳晒得众人舒舒服服,是个谈事的好天气。 耆老弯腰驼背,牙齿空缺,却是村里难得有些社会经验的人。其他村民过于愚氓,得知外村老爷来了,要么闭门不出,要么躲在耆老后头畏畏缩缩。 平日若是搞社会调查,带队的是明史专家;搞采购谈判,则是管理粮店的蔡学斌出面;若要收拢人心,李院士的医疗队是不二选择; 但底层人自有其利益思考方式,有便宜就占,有麻烦就推。缙绅觉着穷鬼已感恩戴德的投靠了新华村,实际上更多是观望。 周青峰出现,代表团队高层没耐心了。他坐下向耆老以及后头的村民喊了句:“不要怕,周某不是吃人老虎,更不是横行的强盗,我是来讲道理的。” 8 耆老习惯性的点头,弓背坐在木凳上,浑浊的眼睛看着地面。其他村民麻木到只会耷拉脑袋,目光游移,连正面瞧周青峰一眼的胆子都没有。 偏偏这时修桥的工地一声炮响,轰的大地都在震动。雷音扩散,百米内叫人耳朵嗡嗡,三百米内心惊胆战。 围观的孩童早就被驱散到百米外,点炮的建筑组成员在五十多米外——冬天施工,又没有工程机械,不搞点炸药对付不了硬邦邦的地面。 ‘圣光’团队自带了五百公斤黑火药,穿越后化工组就将其颗粒化,并压铸成圆柱状或块状,改造成慢燃的发射药和速燃的炸药。 颗粒压铸后的黑火药能更均匀更充分的燃烧,威力比散装状态大几倍。 前次青龙镇外猎杀牛二,为制造足够的震慑效果,用的就是特种前膛燧发枪加压铸火药,五十米外爆头,枪声非常响。 村里搞个大号热气球做奇观,每天烧掉大量松木油,引得十里八乡的百姓或惊或吓,啧啧称奇。 时间长了,老百姓也觉着就那么回事。但今天的一炮,又把周围村民吓的魂飞魄散。 看热闹的孩子原本探头探脑,像土拨鼠似的按下去一个又冒出来俩。炮响后他们掉头鼠窜,好几个哇哇大哭,扭身寻找父母。 可孩童的父母也是不堪,屁滚尿流的比比皆是。 ‘南湾’耆老哐当一下倒在地上,面容极度受惊,口中嗬嗬直响,仿佛喘不过气来。后头观望的村民或晕或跑,留在原地的已然吓傻,动都不不敢动。 周青峰把耆老拉起来,稍稍拍拍其后背,让对方缓过一口气。那老头先是急喘,一两分钟后才平静些,却死活不肯再坐着,非要跪着说话。 “起来,坐好。”周青峰跟这些说吴语方言的村民沟通挺累,只能硬生生大喝。“我想接管你们村的事务,你可有什么意见?” 2 耆老一直在哆嗦,好不容易坐到凳上也只挨了半边屁股。再被周青峰爆声一喝,他又趴下磕头大喊:“老爷法力无边,小的听吩咐便是,莫有不从。” 2 带头的耆老磕头如捣蒜,其他村民更是如此,把硬邦邦的地面磕的咚咚响。 呸周青峰才不信。这些村民每次受恩惠或威慑都磕头,可磕头之后又蛇鼠两端,害怕担责。 喊了好几声,村民没反应,周青峰又放低音调,温和劝道:“老人家,你起来。我没什么法力,就是要寻求互助的,也希望你帮帮我。” 听到自己也能被有所求,跪地的耆老才稍稍缓口气,抬起头,“老爷有什么吩咐?” 周青峰挠挠头,觉着自己的言语和工作方式可能不对。他干脆也盘腿坐在地上,招招手把其他麻木村民喊来围坐一圈,沉声道:“你们想不想不交租?” 村民们竟然齐齐摇头,觉着不可思议,绝无可能。 “如果我把你们村的土地抢到手,地租按一成算,你们愿不愿意租?”周青峰又抛出个条件。 耆老和村民再次抬头,但片刻后又底下。耆老更是口齿不清的嘟囔道:“哪有这等好事。这地是有主的,官府势大,我们小民斗不过。” “如果有人来收租,我负责赶跑。有人暗中打探新华村,你们是否愿意向我们通报?”周青峰继续问道。 耆老还是摇头,要开口婉拒却被打断。 “新华村很快要建第二座磨坊,今后免费而周围的乡亲使用。此外我们村的大夫也可以免费给乡亲治病,只收药钱。 2 村里打算搞合作社,从外面购买五十头耕牛。等开春耕地,租牛的价钱按平常的一半算。只要你们愿意加入合作社,这些好处都可以共享。 你们要做的就是把人力物力交给我们来分配,比如帮忙盯着周围地界的动静。若有歹人前来刺探,提前告知。” 看得见的好处远比空口白牙的许诺更能打动人。 光是治病这一项就是莫大便利——寻常百姓得病只能熬,能把病人送往县城都绝非易事。请大夫上门?更是想都不敢想。 “你们每到春荒时,家家户户都要断炊,必定要借贷度日。我们给你们提供借款,利息按一分算。” 江南一带高利贷盛行,比地主盘剥还狠辣。农户春天要贷款购买种子农具,租用耕牛,秋天收获后不但要交地租和官府征粮,还要还贷。 只要背上高利贷,农户的经济状况就会每况愈下,用不了几年必然卖儿卖女,家破人亡。每个村都有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放高利贷的一般是地方上的缙绅。 皇权不下乡的时代,这些地主小吏动不动盘踞乡村数百年。他们才有财力供养读书人,若能考上秀才,还能免税,免徭役。 地方上的农户为了活下去,纷纷以交出土地为代价投靠缙绅。这更加剧了土地兼并,形成国家收不上税,老百姓活不下去的恶循环。 现在水力磨坊的运行成本几乎为零。‘圣光’团队带来了重达一吨的银币铜币作为资本金,正是把自己做大做强的好机会。 听周青峰说借钱的年利只要一分,南湾村的耆老就心跳砰砰。可他想到的是尽可能借这低利率的钱,转手再高利借给村里其他人。 5 但眼下南湾村稍微能说得上话的农户都围坐在周青峰身前,全都听到这个利率——地方缙绅的借款可是‘三分利’,还是按月算的‘利滚利’。 印子钱的压榨之重,让底层苦不堪言。 听到能借钱,围坐之人总算思路活跃几分。有人低声问道:“周老爷,我正想借个几两银子。” “住口。”耆老猛然发言,瞪着开口的人,“族中尚未有定论,哪有你开口的份?退下去。” 被呵斥的人当即缩了头,畏惧的缓缓后退。 耆老再看周青峰,又换个笑脸,“周老爷愿借钱,这自然是好事。我愿代为操办,包管老爷获利。” 周青峰的脸却瞬间转阴,场面一时静了十几秒。 1 ‘南湾’耆老努力在笑,冷不丁却被周青峰扬手狠狠抽了一记。后者耐不住低喝道:“族权,是吧?我就说你们村的事怎么这么难搞定?从中阻挠的就是你。” 2 耆老是村里长者也是族长,全村事务都得听他安排。他被抽倒后,其身后几名子侄当即怒容相对。可不等他们起身,每人胸口中了一记窝心脚,当场痛晕。 变故来的太快,围坐的村民还没反应,无不愣住。周青峰一招手,随他来几个‘协警’就把耆老连带其三五个子侄给捆起来拖走。 周青峰又一指刚刚开口问借款之人,板着脸喝道:“我没耐心了,你就你了。要么你一条心听我的,来当这南湾村的村长;要么我把耆老几个放回来,让他们弄死你。” 耆老几人被拖到围坐的圈子外遭‘协警’暴打,鬼哭狼嚎似的。 问借款之人傻了吧唧的看着,头脑空白。倒是旁边同伴捅了他一下,“五四哥,你被周老爷看中了,还不给老爷跪下磕头。” 1 地上顿时响起咚咚咚的几下磕头撞击声,‘五四哥’机械的磕过头之后,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反问一句:“周老爷,可使不得啊。你要把本村族长抓走?” “要如何处置,你说了算?”周青峰把球踢回去。 问借款之人顿时犹豫,看看围坐的本村人,扭捏一番道:“不行的,那好歹是本村本姓的族长,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也没得罪你呀。” “你叫什么名字?” “郑五四。” 周青峰只冷笑,“好,我听懂了。”他对正暴打的‘协警’喊道:“:郑五四郑爷说了,他要借我之手,杀掉那个不长眼的老头。” ‘协警’就是新华村最近招募的半大小子,尚未接受什么训练。让他们狐假虎威还行,让他们动手杀人却不敢。 周青峰下令,几个‘协警’全都呆住,不知该怎么办。他们手里只有几根短棍,没别的趁手武器。 可被‘东家’凶狠的目光一逼,‘协警’们全都不寒而栗。他们吃了几天饱饭,穿了一身暖衣,梦里都是美滋滋的。 这等好日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丢。 几个小子心头哆嗦,抓紧手里短棍,毫无章法的朝南湾村耆老的脑袋砸。开头几下,老头还求饶。可一通乱砸后,人命就没了。 4 周青峰扭过头,冲着郑五四道:“如何?还要杀谁?” “莫杀,莫杀,已经够了。剩下的真是我沾亲带故的兄弟叔伯,莫要再打杀。”郑五四慌的连连摆手,完全没有权利从天而降的喜气。 可这远远不够。周青峰还板着脸,反而冷冷注视眼前这个农夫。论模样,此人也无甚特别,但他愿意开口,算是挑战族权的一份子。 郑五四被盯的浑身冰凉,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仔细想想周老爷前后言语,忙喊道:“老爷息怒,小的明白了。 磨坊免费,看病不收钱,低息借钱,这些都是好事,我等哪有不答应的?老爷要盯着附近地界的动静,怕歹人偷偷进来,小的立马派人去盯着,绝不耽误。” 冬日暖阳下,晒谷场外倒着一具尸体,几个村里青壮被揍的哼哼不止,剩下的村民愣神呆。郑五四的急智到了极限,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 周青峰沉默半晌,补了一句:“全村加入合作社,劳动力为我所用。耕地、修路、嫁娶、丧葬,皆有我决定。” “好好好,老爷聪慧,处置公正。我等无有不满。”郑五四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堆,笑的比哭还难看。他倒是想为宗族反抗一下,奈何没那个胆。 其他人也如此,唯唯诺诺的,没有丝毫非议之意。强权之人蛮横霸道,似乎也算常理。至于村里耆老被殴死,仿佛已无人在意。 “好,我吩咐的第一件事,把你们村所有人叫出来,我要清点造册。另外各家家境如何,房屋田地农具耕牛俱要登记。以后你们劳作都将按计划进行。” 啥叫‘计划’?村民们不懂,但此刻点头答应就是。 毕竟此刻周老爷的表现比官府还厉害些。倒不是说他多凶,而是恩威并施的手段逼的人没法选,谁敢拒绝? 只是村民答应的越痛快,周青峰越恼火——他也很想学革命前辈耐心做群众工作,奈何实在做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