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七月,出营打粮的狮子营各哨逐步返回。 如今狮子湾的防务塘骑依然由魏迁儿负责,但对于河谷外的各类消息,高迎祥提出了一个要求。 各哨回还时,把消息直接告诉他,但不要告诉闯营的其他首领。 刘承宗起初还对此不解,明确告诉高迎祥:“这样情报不通,恐怕各哨回来会吓到闯营。” 他太清楚自己那帮人的模样了。 穿的是边军的衣裳、走的是边军的队列、用的边军的兵法,甚至本身还是边军。 只需要往那一站,就能把各路首领的兵吓着。 哪知这正落高迎祥下怀:“对,就是要吓唬他们。” “我的兵跟你的兵不一样,这是整编的机会。” 高迎祥的部队跟刘狮子最大区别,在于其部众都是独立首领。 不像狮子营,每次都是吸收败兵,但中层军官都不会投降于他,降兵从加入起就已经没了组织,能轻松地接收整编分配。 高迎祥手下克天虎那些山西首领,原本都各有三五百人,就算他有心打散重编,别人都未必愿意。 单凭高迎祥三千本部,在合兵时尚能弹压分散的八九个山西首领,可那些首领若不愿接收整编,他还真没别的办法。 刘承宗心想,这不就狐假虎威的借势吗? 当即答应了高迎祥的要求,结果曹耀他们回来一个,就把闯营吓得风声鹤唳一次。 极大地增长了高迎祥的威望。 其实这样的把戏,闯营的首领们经过最开始的担忧,随后等高迎祥拉着刘承宗一块,在营里提出整编,大伙都大概看懂了。 但看懂也没办法。 狮子营就在旁边驻扎,那营里全是边军好汉,就算那些山西首领对整编不服气,也不敢在这会跳出来。 刘承宗都没想到,高迎祥会这么仓促地整编部队。 他以为高迎祥跟他聊的只是大致想法,所以他说的旅级编制也只是大致想法。 但高迎祥直接把部队按他说的办了。 把刘承宗惊了,这叫什么? 这叫甘当小白鼠的奉献精神啊! 初九。 高迎祥在狮子湾里检阅麾下八千闯军,整编为闯字旅,其自任旅帅兼中军标营主将,下辖左右二营。 设左营将军高迎恩、右营将军克天虎,各营设战兵五哨、辎重一哨,中军标营另携炮哨。 狮子营分在外面的六哨并未全部返回,此次他们收获颇丰,所得大量粮草难以一次运送。 因此位于庆阳府宁州的杨耀、冯瓤部就地驻扎,在合水、宁州一带寻找适合驻扎的位置。 庆阳府西接平凉、东接延安,是他们下一步的进军方向。 随师成我跟高迎祥回来,狮子炮也终于落到了刘承宗手里,但三十六门炮据师成我所说,有一部分是给闯营铸的。 为分配这批炮,刘承宗把高迎祥叫来,问道:“高师傅,闯字旅如今有铸炮的能耐么?” “应该有。” 高迎祥说这话时有点不好意思,道:“师大匠铸炮时,我派了不少匠人跟着学,但他们学不好,在山西一门炮都没铸成。” 但他认为前途光明:“我从山西弄来百十个金火匠,打算在狮子湾的山里,再弄个铸炮场地,多琢磨吧,可能没师大匠铸的好。” 刘承宗点点头,随后道:“既然师先生说有批炮是给闯营铸的,三十六门炮,我给你十二门,十一门三百斤的全都给你,再给你一门二百斤的,高师傅觉得如何?” 这么大方? 高迎祥惊道:“三百斤的都给我?” 一下子让他更不好意思了。 高迎祥想了半天,琢磨道:“要不,我这钱粮,你看看有啥想要的?” “钱粮我这现在还行,以后缺了再找你要。” 刘承宗摆摆手,非常认真道:“高师傅,这批炮我给你十二门,但你再铸炮,都要照着那门二百斤的铸。” 高迎祥有铸炮的打算,尤其刘承宗还跟他说了狮子湾能熬盐淋硝,更打算铸炮了。 但他不能理解,炮威力大点多好啊,为啥非要逮着二百斤的铸? 即使他不说,刘承宗也能理解他这种想法,笑道:“高师傅我给你算笔账,二百斤和三百斤,它们在性能上差多少?” 他看了师成我一眼,道:“师先生说,小狮子炮打两斤弹,平放一百七十步;大狮子打三斤弹,平放一百九十步。” “散子小狮子一百颗,大狮子一百六十颗,都是放百步。” 刘承宗抬手道:“合口炮弹,不论两斤还是三斤,都不能攻城,打尺厚夯土也砸不穿;差别只在于多打二十步,多打六十颗散子。” “重量,却重了一半,在运送中需要多一头骡子轮换、铸造时也多了一百斤铜料。” 刘承宗分析利弊,问道:“为这点射程优势,合适么?” “但它更狠啊!” 高迎祥道:“两门就能顶三门炮用,而且更狠毒。” “那为何不铸三门呢?” 刘承宗说罢,抬手道:“高师傅,二百斤三百斤,在战场上办的事一样,更轻便,士兵和骡子就有更多体力能办别的事。” “追求狠毒,将来完全可以铸六百斤的炮,甚至千斤以上的重炮。” 说完,他示意高迎祥在帐中等一会,起身走出去。 留高迎祥和师成我在帐中面面相觑,俩人相视,都很疑惑。 刘承宗这从头到尾没碰过狮子炮的人,怎么表现得比他俩这铸炮的、用炮的,还了解狮子炮? 过了好一会儿,帐外才传来马蹄声。 竟是刘承宗骑着红旗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大包裹,入帐后往地上一放,感觉还挺沉。 高迎祥抻脖去看,就见紫花布包裹里放着两个裹绸圆柱。 随后刘承宗把两个圆柱拿到高迎祥身前:“千斤红夷炮的炮弹,七斤八两,左边是合口弹药、右边是散子弹药。” 高迎祥看看两个绸裹柱子,再看看刘承宗,再看看绸裹柱子。 从上到下,没看出来这俩玩意儿是炮弹。 相较而言,倒是能看出一点儿罗汝才的影子。 他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望向师成我,但师成我也不知道这里头装得啥东西。 织物弹药包是文安驿之战弄出来的,那会师成我就跟着高迎祥在山西汾河平原找地方铸炮,对此一无所知。 等刘承宗把绸布包打开,高迎祥才一目了然。 包裹里放着火药、木马子、炮弹,只是用绸布包裹好了。 就听刘承宗道:“这东西直接塞进炮管,从火门扎开,火药就漏出来,打放更方便。” “散子也差不多,不过做得还不太好,以后有机会做个薄铁壳,把散子放进去,外口用纸糊,跟火药一起用绸缎包裹,打得也很方便。” 刘承宗给高迎祥介绍这个东西,才坐回去道:“如果我有三种炮,那就要准备六种固定装药的炮弹,那这三种炮一定要在战场上负责不同的情况。” “比如轻炮在弓弩鸟铳齐射之后,跟三眼铳一齐于五六十步距离开火;中炮在二百五十步外打合口弹,能打击木寨等工事;重炮在四百步外开火,能打城垛。” 刘承宗说的都是平放距离,他抬手向高迎祥示去道:“就像高师傅说各路首领的编制应该统一,实际上我认为不单编制,至少在使用火器、火炮这方面,都应该统一规格。” “单就说炮,至少我们两个,高师傅是旅,我这还是营呢,至少我们用一样规格的炮,一样规格的炮车,你的炮车坏了;我的炮被人抢了,炮车给你就能用。” “火炮通用,炮弹也通用,一旦我们有了驻地、建立军器局,鸟铳、火铳的零件,也要通用,而且还要和官军的武具不通用。” “这……这太远了吧。”高迎祥看着绸裹弹药柱子,抬手挠挠后脖子:“这一两年,我们能铸点炮就很厉害了,兵器统一编制,恐怕两三年都做不到。” 却不料刘承宗抬手就张开五指:“五年,五年之后我们应该就有立足之地了吧?” 高迎祥点点头,不以为然。 他就一个想法:年轻真好。 啥给你的自信,觉得各路首领在朝廷围剿之下,能活到五年之后? 但这是个非常美好的幻想:“五年啊,若五年后我等还在,那应该是立住脚跟了。” 正德年间声势浩大的刘六刘七在霸州起兵,也就才持续了三年。 更多叛乱,都不过是在一两年里旋起旋灭,其实高迎祥觉得像他们这些人,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高迎祥说着叹了口气:“若真像你说的,关宁军入关讨伐,没准今年就过不去了。” 关宁军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刀子,自从高迎祥从刘承宗处收到这消息,连着好几天他都睡不好。 “高师傅还记得李卑吧?” 刘承宗说:“李卑的家丁就是关宁军,他们的战法老回回最懂了,兵贵神速猛打猛冲,他们确实很厉害……可他们这么厉害,为何在辽东成不了大事?” 高迎祥没想过这事,他眨眨眼道:“东虏更厉害?” “高师傅,东虏再厉害,能厉害到有五六万刘承宗?你可别忘了我这身武艺是怎么来的,建州那穷山恶水能养出来?” 高迎祥摇头,断然道:“胜出必有所恃,这么多年仗没灭了东虏,你也别小看他们。” “我没小看他们,但你想过辽东是个啥地形?狭长走廊,北方遍布山地,东虏能从各地出击,以至于朝廷小规模战斗打得还不错,一打大战就是输。” “我部下曹哨长参与过萨尔浒,四川奢安也一次击溃十一万朝廷大军,为啥奢安成不了大事,他被各省包围,能打赢一仗两仗,输一次就完蛋。” “我们没有建州那样的地利,但官军必须剿我们,所以依然能像打李卑一样,关宁军来了,我们就带着他走,西撤。” 高迎祥对陕北熟悉,但从来没了解过辽东是啥地形,对这些东西无法考虑,不过好在抗拒李卑的战斗,他有经验。 “所以你是说,从延安府撤向庆阳,在宁州作战?” 刘承宗摇头道:“不,是要从山西开始,高师傅认识的人多,我觉得可以给入关平叛的关宁军准备一份大礼。” 高迎祥来了兴趣,身子前倾问:“什么大礼?” “朝廷边军我们不是没打过,关宁军之强,也不过强在能吃饱,所以我认为此战之胜败关窍,在于不让他们吃饱。” “你我不沾泥王嘉胤还有山西的吕梁山贼,高师傅认识所有人,关宁军会先进山西,当其于山西平乱,他们能用太原甚至京运粮草,我们不占优势,吕梁山贼肯定会缩回山里。” 高迎祥深以为然地点头:“所以战场要在延安府以西?” “对,延安府以西,延安府很大啊,这里已是一片白地,官府弄不到兵粮,这时候需要吕梁山贼截断山陕粮道。” 刘承宗踩着帐中虎皮毯子,挥手在面前描绘出一副强军被断粮后的景象:“王营也要西撤,别管他是想从二道边墙撤,还是从延安府撤,总之要向西撤退到宁夏。” “这恐怕不好撤。” 高迎祥摇头道:“王嘉胤占了府谷,你看他的样子,撑死往东退到山西河曲,没事了还会再回府谷,让他往宁夏撤退……我恐怕劝不动他。” “现在霸着地盘也守不住,人在城才在,城在人没了,那算什么?”刘承宗抬手在小炕桌上敲了两下,道:“高师傅一定要劝他,歼灭官军,才是最重要的事。” “等官军被歼灭,山西陕西哪里不能去?” 高迎祥对此依然不抱太大希望,点头道:“我试试,但王嘉胤跟你我情况不同……况且就算不说王嘉胤这,我们往西撤,也有俩问题。” “第一,西边宁夏、甘肃、临洮、固原四部边镇,万一朝廷合兵,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刘承宗见招拆招:“所以我过去先拆驿站,不让朝廷传递消息。” 高迎祥想了想,这也就是他们能做的事,更多的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道:“第二最重要,关宁军不是傻子,又不是我们让他们往哪走,他们就能往那儿走。” “万一人家识破计划,驻扎山西不挪窝,你怎么办?” “不挪窝?我让他挪,他就得挪。” 刘承宗站起身,走到帐门取下头盔,把玩没盔旗的盔枪,转脸看向高迎祥:“我会攻打平凉府城,兵围韩王府,你看他挪不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