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宿书院从正面进去,先经过了一片黄竹林。我不知道这地方主人的品味有什么问题,两侧密密麻麻的黄竹,连一点清凉鲜艳的气息都没有,只觉得那种肃杀之气。 沿着竹林往前走了一段石子路,总算看见了二进门——黑瓦砖墙,围成了一片不规则的院落,里面摆着竹制的茶桌和布坐垫。这个露天的院落就像是一个茶堂子,可是十分安静。我看见刚才的一男一女和一对祖孙都坐在里面,他们彼此之间似乎不认识,坐在分散的位子上,只是静静喝着茶。看到我走过,他们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了我的身上,看着我穿过院子,走向前面的青砖书楼。 书楼门口没有保安,只是站着一个穿着普通白衬衫的青年人,打扮很干净,笑意盈盈地问我姓甚名谁。我心里一愣——该不会还要查身份证吧? 我现在对于余三少的大致印象可能就是个有钱到爆、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死胖子,从自己那有限的电视剧经验来看,似乎没听说过还有查身份证这一环。可我现在已经被逼上梁山了,要编就编个彻底!既然是雷哥的人,那八成也姓雷。我和他说,“雷强。” 这名字一听就让人想到那种满脸横肉脖子上挂金链的暴发户。那门童愣了愣,有点纠结地看向旁边的猫姐。 猫姐横了他一眼,“就这个了。” 门童迟疑片刻,又笑得十分恭敬——这种恭敬把握得非常好,既不会让人觉得献媚,也不会显得刻意。 我不管他,走了进去。 书楼里并不算宽敞,就是和我印象中那种古式藏书楼很像(我妈妈老家旧宅里也有一座类似的,后来改成储物间了),古人重文,藏书楼的制式必定是中规中矩,这间也不例外。一楼没有任何藏书,只有两侧对称的小耳室。中间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向二楼。刚才在外面看了看,这地方大概有三层楼高。 一名女侍应过来,也是黑色西装裙,长得很清秀。她也不说什么,就微微躬身,引我上了二楼。这个时候猫姐已经留在了外面,没有进书楼。 寂静的书楼阶梯上,我能看到这里的窗前都被人设了灰纱帐,外面明亮的阳光就被过滤成了淡淡的冷光。脚步踩在木楼梯上,发出轻轻的嘎吱声。光尘在微光中缓慢漂浮,这地方与其说是寂静,不如说是宁静。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排斥这里。我以为自己会紧张到发抖或者神志不清,可是没有——这栋古老的藏书楼仿佛有一种奇异的亲和力,正在柔化这个世上的一切棱角。 女侍应带我走上了二楼。这里的光线稍稍明亮了些,两侧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不知是古册还是拿来装饰的;它被分割成两个房间,我从楼梯上来,面前是一扇高大的雕花木门。 吸引我的是门上的雕刻——这好像是麒麟,但是和麒麟相比,它多了一根独角。 这好像是獬豸。 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从小受的这种法制熏陶还是挺多的。獬豸比麒麟多一角,以恶人为食,是代表了公平的神兽。 女人打开了那扇獬豸木门,露出了里面那间房间。 这间屋子里面的布置很简单,只是用一道屏风隔成了两半。当木门打开时,我听见里面有很轻的说话声。 “——近来天气还闷着,把屏风撤了吧。” 说这话的是一个男人,中年,四十多的年纪,人长得精神,挺有那种四十多岁男人特有的味道的。他立在那三展屏风外面,所以我能见到他的模样——今天见了那么多人,除开了猫姐,就只有这个人不是正装的。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短袖T恤,身材很不错,看得出是练过的。只是他说话口气很温和,在这种情况下特别突兀——男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用这种口气说话,要么哄小孩子,要么哄女朋友。 可看这里的情况,屏风后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余三少了。 屋里有两个侍应生,左右而立。屏风前能让人看到的部分里,我没有见到类似于坐具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个余三少压根没有请客人坐下的意思。 快见到了,我倒要看看这人长了一张什么样的变态脸——自己几乎能听见胸口的心跳声,连带着太阳穴也一起突突地跳;紧张感姗姗来迟,开始让脚下和灌了铅一样。 “撤就撤了吧。”有个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兆哥儿,雷刀子没来?” “据说有人替他来了,叫雷强。” 被叫做兆哥儿的——就是那个男人,他转身看了看我,笑容很温和,在这种情形下,我几乎是立刻就对这人有了好感。同时,左边的那个男侍应上前,手脚轻快地将屏风叠好抱开;当屏风还没彻底拿开、我还没见到这人长什么样的时候,余三少突然轻笑了一声,“是你啊。” ——就在这一刹那,我猛地松了一口气——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先出错的人是他! “是你啊”——他认识我吗?当然不认识!他真的以为我是雷哥的朋友,所以才会说这三个字。 我在脑中立刻调出了最靠近这种情况的方案。一瞬间,我真的感受到了那种针锋相对时的热血沸腾:开始了!既然你先出错,哥就一点情面不留了! “对,是我。”我自己的语气现在听起来一定谦卑得吓人,这还是这辈子第一次用这口气来迷惑一个陌生人,“我……” 紧接着,那展屏风已经彻底被拿开了。 而在见到屏风后那人容貌的同时,我的舌头也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再也说不出一句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 草?!这是余三少?!草!草!草! ——这一刻,我心里除了一个草,真的骂不出其他字了。 坐在那的就是余三少。我曾经想象过无数次他的样子,可能丑陋,可能残缺,可能面目平平,甚至可能诡异……但我从未想到过,他会是这样的人。 坐在我面前的男人大约……我完全无法从这种人脸上看出年纪。神情、心理、喜恶……全都看不出,他的容貌模糊了一切感性的认知。这个人清瘦,穿一件白色衬衣、黑色裤子,没有饰品,而放在扶手上的右手,指尖点着一根手杖的柄端,黑色手杖,很细长,尖头。 ——这是一个教科书一般典型的白化病患者。 太典型了,十分彻底的病变。先天性白化病,完全的黑色素合成障碍,酪氨酸酶先天缺失。纯白色的短发,纯白色的皮肤,微红的眼睛,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张黑白照片,照出一个苍白而通透的影子。 我从未想过传说中的余三少,会是这幅样子。 他可能在笑,也可能面无表情……太难揣测了。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一白遮三丑,原因就是白色是一种外扩色,极其具有侵略性,当一个人皮肤很白的时候,他的五官就会顺带地被淡化,无论优点还是缺点。 白化病患者的皮肤很容易出现问题,但是这个人显然保养得不错。他听见我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也见到了面前人窘迫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这个人的笑声里简直毫不掩饰那种浓浓的嘲讽意味,让人浑身不舒服。 然后他问,不好好在七院上班,跑北京城干什么? 稳住!丘荻,稳住! 他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份才对,能够准确说出七院,一定是从我的某次行为里推测出来的。比如说打字员的键盘磨损和游戏爱好者的键盘磨损不同,军人的走路姿势和寻常人不同……人的职业不同,在日常生活中会不经意间改变习惯。 我哪里露了破绽,让这个人看出我是在七院上班了? 还是说他在套我话?因为他没有说是上海七院还是广州七院,也没说我是医院里的医生还是看大门的,他只说,我在七院上班。 不能自乱阵脚。我深呼吸,强迫自己放松——眼前的这个白化病患者,他只是个瞎子。 “三少说哪里话?我是雷哥的朋友,刚从上海过来。”我说。同时心里在想,到底自己的破绽露在哪里?难道是消毒水味?那也太变态了。“雷哥托我来——” 只是话未说完,那人突然挑眉,然后靠在那柔软的椅背上,转了一圈手中纤细的手杖,“云间白衫垂盆子,问牛角天宫三门开道。” 我一下子愣住了。 他又笑——这人怎么那么喜欢冷笑?!可我知道,这一次自己彻底露馅了。 百行百业都有自己的职业用词,重要的像军队暗语,日常的像快餐店的喊单。而医生好像根本不需要什么暗号,我们看到同行的字就会心领神会地一笑…… 可我怎么没想到,道士也有啊!这种中国最古老的职业之一,他们之间的暗语切口是外人根本无法听懂的。 余三少身边的那名白T恤对我笑笑,柔声道,你别紧张,三少问你话呢。 草,我当然知道他在问我话,大哥你看着就是好人,能不能好人做到家帮忙翻译了啊? “问什么……”余三少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手杖的铁质手柄,“想抓大鱼,结果网了只小虾。散了罢。” 白T恤说,人家来一次不容易。 说完,他转头对着我说,“三少问你,最近时气不好,你都接了些什么生意,有没有大买卖。” 余三少的手杖轻轻点地,“兆哥儿……?” 他跟白T恤说话时候那语气和对我的那种嘲讽比起来简直三百六十度大转变。这人怎么那么情绪化啊!我真的快崩溃了,现在也只能……算了,说实话吧。 我叹了一口气,正要屈服然后开口。只是这时,脑子里突然划过一个词,让整个人瞬间冷静了下来—— 邪教主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