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春雷雨下得很大,雷声远远近近,时不时在窗外炸开。 屋内的电灯亮着,两个人蜷缩在床上,谁都睡不着。 回廊外,有人的脚步声走近;旋即传来扣窗声,温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谁还没有睡觉呀?” “我睡啦,师父!” “我也睡啦,叔叔……” “睡觉了怎么还听得到我说话啊。”那人推开门,头发还束着,穿着白色的睡袍,“就知道你们还醒着,再不睡觉会长不高的。” 昆麒麟坐了起来,说,“我们睡不着。” “睡不着?白天疯了那么久,整个淮海路都听见你们疯叫了。” “就是睡不着嘛。”乐阳抱着枕头,昆麒麟抱着乐阳,“师父,说故事。” “说什么故事呀,再不睡觉……”昆慎之板下脸,一把将乐阳抓过去,放在自己膝头,弄的小孩子乱笑,“食仙人就来找你们了。” “食仙人是谁呀?” “食仙人……是一个坏道士,专吃不肯睡觉的小孩。”他凑近了乐阳,捏了捏小孩的脸,“那是我师父的师父,也就是你太师父他们那一代的事情了。” 传说很简单,有一个修行邪异道法的道士,企图长生不老,所以最后他发现,只要吃下仙人的肉,就可以完成这种道法的修行。 所谓仙人,是道者修行到一定境界后,百窍通天地,进入物我两忘之地的境界。每个派门或多或少都曾经出过仙人境界的人物,虽然在近代已经越来越少。 道士姓谢,叫谢帝桐,没有人记得他出自何门何派了,只说这人容貌俊美,谈吐温和。他以云游为名暂住在各个派门,但是只要他离开后不久,这个派门就会莫名失踪几名仙人。 终于有人开始疑心他,却也觉得难以置信。于是,几名道观都派了人跟踪谢帝桐,最后在他的居所里发现了人体的残骸。 今后的几年里,谢帝桐遭到追捕。在追捕的过程中不断有人失踪被食,前后花费了五年时间,这个人才终于落网,由仲裁人审判。 大约有五十人在这些年里被他杀死食用,详细的档案都已经封存了,作为这一任仲裁人的昆慎之也没有去看过。但是食仙人谢帝桐的传说也流传了出去,并且众说纷纭——因为在处决后,这个人没有尸体。 “所以有一种说法,说他没有死,而是偷偷逃了。”昆慎之笑着抱紧了乐阳,声音轻了下去,“如果他要吃你们,师父可救不了你们了。” “叔叔。” “什么事呀阳阳?” “我想看看卷宗。” “那种东西小孩子不能看的!我都不敢看呢……” “师父,我也想看!” “不行!” …… ———— 像是做了一场长久的梦,乐阳从睡梦中醒来。 周围的阳光很明亮,回荡着轻轻的音乐声。他还有些昏沉,过了一会才听见,那是人在哼歌。 他不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了,但是记忆中听老人哼过,是一首很老的民谣。那个人嗓音低沉沙哑,十分好听。 白色纱窗被阳光透过,形成了一种令人安心的宁谧景象。他躺在柔软的床上,想要爬起来,却听见了锁链的声音——他的手脚上都有铁链,被人锁在了床上。 最后的记忆是车子停了下来,身边的谢帝桐伸出手,给了他一粒黑色的药,让他吃下。 他没有觉得什么异常,除了手脚有些发凉。这个地方就是普通的民居,干净整洁,就算地方并不大,却被打理得很简洁大气。床架是简易却坚固的铁架床,锁链另一头就是与床架锁在一起的。 书架上放满了书,一旁的书桌上也是,这个人用的是钢笔,墨水瓶打开着,钢笔搁置在瓶盖上。风轻轻吹动白纱窗帘,光影浮动。 门开了,随着歌声的渐轻,一个人端着白色的瓷盘推门而入,走到床边,将瓷盘放在床头柜上。 “休息得好吗?”谢帝桐问。他换了一身柔软的针织套衫,蓝灰色无纹,衬得人更加文气端庄,“你需要吃些东西。” 盘子上是摆盘精致的黑椒肉丁、鸡蛋盅,以及一杯橙汁。无论怎么看,这份牢饭都很奢侈。 乐阳打量了他,避开了他的目光。谢帝桐用钥匙替他打开了束缚,似乎并不担心他逃走。不知道谁替乐阳换了一身衣服,是米白色的棉麻深衣,用的是最传统的束带。 “……你真的是谢帝桐?”他的语气中有些怀疑,“你应该是……” “我不老,对吗。”他将刀叉倒置在盘子边沿,笑着让乐阳放松些,“你从小该不会也是被师父用我的名字吓大的吧。” 这种甜美的气息的确是从他的身上传来的,让人不由自主安心下来。这个人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和天赋,能够如同黑洞般,将周围的人事物吸引过去。 肉丁看上去很嫩,还冒着热气,下面有些微红的血水。乐阳迟疑了片刻,只是握住刀叉。 “不许挑食。”他拉住乐阳的双手,让刀叉尖放在肉丁上,肉香浓郁,很能勾起人的食欲,“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乐阳的手被握着,叉起了一块肉送到嘴边。 “吃下去。”谢帝桐说。 他确实饿了,却没有食欲——饥饿和食欲不一定并存。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胃隐隐有些恶心感。 肉被送入口中,黑椒与蜜酱的味道糅合在一起,同肉血本身的酸咸香气混杂在一起,口感浓郁细腻。 “味道如何?”见他咽了下去,谢帝桐问。 乐阳缓缓点了头。 不知不觉间,那人离他越来越近,近得已经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的手上还握着刀叉——刀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这盘东西上没有什么食物需要用到西餐刀。银质刀叉质感很重,刀刃开得很好,是标准的牛排刀。 有温热而干燥的东西擦过他耳下敏感的皮肤,让人不自禁地颤了颤——谢帝桐的双唇擦过他的颈侧,呼吸落在他脖颈旁,微微有些痒。他探入乐阳的肩窝,深深地呼吸着,然后舒了一口气。 “你的味道很香。”他轻声说,声音近在耳侧,“真奇怪……明明没有什么道行。你叫乐阳对么——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紧接着,谢帝桐的动作顿住了——有冰冷的东西抵在他的颌下,带着丝刺痛。 一如既往的淡然与微笑从眼前完美的容颜上褪去了,这个年轻人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看他。 “不要碰我。”他手中的西餐刀动了分毫,顿时,血痕出现在那人的颈上,“我不确定这把刀能不能割开你的颈动脉,你如果继续下去,我就会试验一下了。” 短暂宁静后,谢帝桐的肩膀颤动了,然后响起了他轻轻的笑声。他离开了乐阳,重新坐回床旁靠椅上。离开的时候,他顺便从青年手上拿走了西餐刀。刀刃上有艳红血色,银面刀身映出他的双眼。 “有意思。”他舔去了刀刃上自己的血,问,“为什么不直接动手?” “我没有把握一刀制服你。” “没有把握的事情就不做,对吗。”谢帝桐说,“也就是这个意思——你故意被许越抓住,也同样有把握出去?” 乐阳没有说话,只是用叉子拨动着肉丁。谢帝桐从书桌上拿过了一本书,是世界电影鉴赏第三册。他一边吃饭,一边注意着书架上的那些书名。可能一共有三十几本书,都是很系统性的成套书,有信息传输、车辆维修以及应用物理,其他的就如同那人手上的鉴赏型图册,从古董、工艺品到美术电影都有。 他迅速在心中做了个假设。然而还什么都没有说,谢帝桐边看书边开口道,“你猜的没错。我在阳明道观内被关押了几十年,和现代社会有些脱节了,只能靠这些书来弥补。” 不知道书单是谁为他挑的,如果是本人,那么这个人就十分可怕了——他被关押几十年还能保持理智,并且准确挑选出最能了解几十年来社会变化的书。他真的是谢帝桐吗?如果从年纪上算,真正的谢帝桐应该在八十岁到九十五岁之间,不可能那么年轻。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传说——长生不老。 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这种事吗?从理论上来说是不可能的,任何事物都有腐朽成灰的那一天,哪怕是影君也同样。影君经常被认为是不老不死的存在,但是就目前的记载而言,寿命最长的影君也不过只有一百七十年的存在时间。这就好比机器损耗,到了时限,所有零件老化,功能崩溃,除非不断更换零件加以修复。 谢帝桐的面容年轻而俊美,没有半分年迈的迹象。 他正思索着,手下一下一下拨动肉块,叉子却忽然碰到了什么比肉块韧性的东西。肉块在摆盘时候是堆成了三角塔型的,随着他的动作,塔崩溃了,露出了里面埋藏的事物。 在一开始乐阳没有能分辨出那是什么,因为它也被烧熟了,表面浮出一层熟褐色。他看了几秒,当看出那是什么的时候,乐阳脑中有些恍惚。 ——是人的耳朵,应该是年轻女性的,小而圆润,微微皱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