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陷入沉思,这时,我感到身后站了一个人,打断了我的思绪,回头一看,是那个“马夫”皇帝。 “你们还没走?”我问。 皇帝沉吟半晌说:“今日便下山了。” “哦。”我随口应道。 然后便是一阵沉默,皇帝不开口,我也不说话,无聊得甩着衣带。 过了一会儿,皇帝转向我,沉声问:“为什么帮我?” “什么为什么。”我毫不在意地继续玩衣带。 “为什么帮我隐瞒?” “想做就做咯,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笑笑说:“你堂堂一国之君,偷取蟠桃这种事,尽可以让手下人去做,如果东窗事发,你也可以假装是他个人所为,置身事外。但你没有这么做,因为你知道这里是天界,如果真的被抓,你根本没有能力保下偷桃之人。所以不管你盗蟠桃是为了救你娘,还是为了自己,至少你亲自做了,没有假手他人,足见你蠢是蠢了点,也算得上是有担当。” “你…” 皇帝贵为“天子”,大概这世上还没有人骂过他蠢,给他气得满脸通红,但又奈何不了我,只得负气转身,正要离开,走了几步,停下来,背对着我说:“谢谢你。”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我粲然一笑,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他似乎犹豫了很久,这才迈开步伐离去,全程始终没有回头。 不愧是人皇,能耐不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玉虚宫的,但鉴于他的身份错综复杂,到这一刻已经很难言明了,所以这很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心中一动,忽然就有些感慨。 相遇总是缘分,当我跳下树的一刻,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场莫名其妙的邂逅会给彼此带来什么。 这时,玄女师父和西王母走进来,我还只望着屏风后,皇帝离开的方向愣神,听到师父唤我,才反应过来,连忙掩饰,跪下来磕头道:“阿善知错了。” 我现在已经跪得很自然了,虽然凡界有一句俗语,男人膝下有黄金,但我又不是男子,多跪两下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说不定倒能少吃点苦头。 玄女师父温和抬手:“你先起来吧。” 我低着头,并未起身。 “我和王母娘娘商量过了,这事也不全怪你,我平日诸事缠身,对你疏于管教,你一个人胡乱修炼,才终于犯下错事。” 听玄女师父这样说,我灵机一动,伏首叩头:“师父,徒儿有一事相求。” “你说。” “徒儿...徒儿想去天神院。” 玄女与西王母互望一眼,玄女问:“你想上玉京?” 我点了点头:“嗯。” “这...”玄女师父有些为难。 西王母则说:“绝对不行。” “为什么?”我抬起头问。 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直面西王母,须臾便收回了视线,垂下眼帘,仿佛是她身上散发的圣光会灼伤双目似的。 西王母身边的侍官说:“放肆,小小鲤鱼精,竟敢质问娘娘。” 玄女师父问:“告诉师父,你是真的想去天神院修行吗?” “我是真的想去,等我去了天宫,就可以和师父住在一起了。”我高兴地说道,又意识到自己似乎兴奋了过头,显得多不乐意呆在昆仑山似的,我偷偷瞥了西王母一眼,只见她脸色铁青,面带愠怒,只得装作老实地低下头。 “好吧。”玄女师父终于松口了。 “玄女!”西王母大声道。 “王母娘娘,你向来公允,总要给我徒弟一个机会,”玄女的眼神又悲哀又果决:“她不该为她没做过的事,而受到惩罚。” “没做过的事?”西王母立刻抬高了声音:“她...她...她早晚...” 西王母又气又急,说不下去了。 我听不懂她们之间的哑谜,也没放在心上。 玄女师父微笑着把抚我起来:“娘娘答应了,还不快拜谢娘娘。” 我连忙躬身行礼道:“谢娘娘成全。” 西王母侧过身不受我的礼。 玄女师父说:“你只是去天神院学习,日后还住在昆仑山上。” “啊?”我欲待理论,玄女师父对我使了个眼色。 “这次虽说是无心之失,但你毕竟毁坏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树,是一定要补偿己过的,就罚你再种一棵吧。” 什么?我心里叫苦,让我种树?平日里我一接近蟠桃园,蕊芝就恨不得用扫走把我赶出去,我这样的不搞破坏就不错了,能种出什么呀? 西王母还想再说什么,被玄女师父截住话头:“她是我徒弟,如果出了什么事,我自一力护她周全,你不用劝了。” 我内心却是五味杂陈,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好好修炼,总一天我也能跟师父一样,上天入地,斩妖除魔,拯救苍生,但如果我要是种不出一棵像样的蟠桃树来赔给西王母,岂不是要一直呆在昆仑山上了? 这时,温嘉来报:“皇帝要启程下山了。” 西王母叹了口气说:“列阵相送吧。” 玄女师父见状便要告辞,我叫住她,走过去附耳拜托了一些事,她便匆匆走了。 这边,温嘉又说:“回禀娘娘,那个凡人皇帝他想见阿善一面。” “见我?” 西王母沉声道:“既然这样,你也一起去吧。” “给她换一身衣服,休要丢了昆仑山的颜面。” 温嘉应声,衣袖一挥,略施法术,我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裙子就立刻被换掉了。 和来时一样,凡人皇帝的车架百辆,仪仗千人,马驹车承都是最高制式的,阵势浩浩荡荡,显足了尊敬。 西王母脚踩祥云腾起在空中,携一众仙官在玉虚峰上相送,仙官之中有的站在崖壁之上,有的也腾起在空中,灵光笼罩,熠熠生辉,场景颇为壮观,底下凡人见了,都禁不住跪了下来,自发得磕头叩拜。 我灵力低微,自然飞不起来,也不敢站到山崖上,就和那些凡人一样站在地上。 “凡人皇帝”叩首道:“多谢王母娘娘显灵召见,此番下山之后,定当竭力宣扬娘娘恩德,每日上香诵经,潜心信奉,祈求保佑我黎国国泰民安。” 西王母微笑点头:“你且起身吧。” 礼毕,“皇帝”站起来,接过身边的人递给他的一个玉匣,朝我走过来,用双手将玉匣奉给我。 “陛下得见仙子容颜,甚为倾倒,但知仙凡有别,不敢逾矩,亦不敢奢望仙子的垂青,只将此情铭记于心,若仙子能收下这份礼物,了作纪念,能时常想起二人的相遇,皇帝陛下今生也就无憾了。” 我怔了怔,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不是真的黎国皇帝,而是皇帝找人假扮的,真正的皇帝此刻正扮作马夫,躲在仪仗队里。 众目睽睽之下,他忽然说了这么一段话,颇有倾诉爱慕之意,弄得我有些措手不及,看着他捧过来的玉匣,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而诸位神仙听他没有自称“寡人”,而是说“皇帝陛下”也都觉得奇怪。 “皇帝”见我不肯收,小声说道:“仙子不妨先看看这玉匣里是什么。” 我无法,只得照办,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支银钗,极为素净,无甚繁复工艺,就是一支普普通通的银钗而已。 但我却瞬间明白了,这支银钗,就是他从军时,他的母亲给他的那支,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交到我手上,是想告诉我,他没有骗我,所说的关于他母亲的事都是真的。 仙娥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她又没去赴宴,那皇帝不过才见了她几眼,倒叫她给迷住了,果然是妖精变的。” 虽然妖精这个称呼听着总不大舒服,好像是个骂人的词,但事实如此,她们又没有说错,我的的确确就是个鲤鱼精啊。 我接过玉匣,欠了欠身:“多谢陛下厚爱,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当下的情形,扭捏推脱反而叫人生疑,倒不如坦然接受。 “还未请教仙子大名。”“皇帝”毕恭毕敬地向我鞠了一躬。 “我叫阿善。” 假皇帝走近了,在我耳旁说:“陛下还想让我谢谢仙子所赠的雪莲。” 雪莲是玄女师父走时,我拜托她给皇帝送去的,虽不能真的让人长命百岁,但是延寿个一年半载的应该不成问题,特别是用在垂死之人身上,马上就能有回光返照之效。 此物凡间稀有,天上却不罕见,师父的丹房里要多少有多少。 我微笑,也压低了声音,故作高傲:“还请你转告皇帝陛下,没有看错人,本仙子很高兴。但天界与凡间来讲不过就是一个传说,皇帝此番亲临昆仑,云游幻境,所见所闻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切不可当真,更不可执着,不如回去就把这里忘了,用心侍奉母亲度过余下岁月,勤政爱民,做个好皇帝,方是长久之计。” 那个假皇帝听罢,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走了两步又回头拜了拜我,这才上了马车,跟着大队下山了。 小半个月之后,天神院的学籍就以通文令的形式送来烟落居,我异常兴奋,以至于没注意到我入学的那天,是鹤青受刑结束离开昆仑的日子,知道他走了之后十分懊悔,懊悔没有去送他一送,但转而想到我既已入天神院,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再遇到,也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劳驾。” “劳驾。” “劳驾,领学牌。” “劳驾,领...”我喊第四遍的时候,坐在天神院门口的一个长须白眉,昏昏沉沉的老儿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老头儿不耐烦地说:“都什么时辰了你才来?你是哪个宫里的?不知道天神院的规矩嘛?” 他眯起了一双小眼打量着我:“话说我怎么之前都没见过你?” 我说:“我今天第一天来报道。” 老头儿一惊一乍:“新来的?第一天就迟到,像你这样的学生,即使来了天神院也是不可能有什么成就的,还是回去吧。”那老儿说着靠回椅子上,闭上眼睛,看上去一副要睡着的样子。 “我是玉虚宫来的。”无奈之下我只好自报来历,原本是想说玄女师父名讳的,可我不知道玄女师父的宫殿叫什么,只好说出玉虚宫来。 那白眉老儿被自己的一声呼噜打醒了,瞪着我,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什么宫?” “玉虚宫。” “不可能,”小老儿摇手:“绝对不可能。” “王母娘娘从没派仙子来天神院修习过。” 我想了想,西王母与玉京众神诸仙不睦已久,自然也是看不上天神院的,所以纵然天神院极负盛名,她不屑派座下仙子来此修学也不奇怪。 “我真的是玉虚宫来的,这是王母娘娘亲签的荐学文书。”我挥手,一幅盖着玉虚宫神印的通文令在空中现形。 小老儿激动地跳下椅子,凑上去仔细去瞧那通文令,像是碰到了什么新鲜事儿,稀奇地不得了,嘴里还念叨:“真是奇了怪了,活得久了还真什么都能见到。” 我这才发现小老儿个子很矮,几乎只有我一半高,使劲儿凑上去看不到上面的字,我觉得他的身高跟他那张仙风道骨的脸完全对不上号,莫名有些搞笑。 小老儿吹胡子瞪眼:“你笑什么?”看来他老人家是不喜欢别人嘲笑他的身高。 他不满地撇了撇嘴,看到我的衣裙下摆污浊,衣领扯破了,鞋底还满是污泥,走路一瘸一拐的,总之是狼狈不堪,神色稍缓:“你这个样子进去见仙师,肯定是少不了要挨罚的。”说着施了个法,将我身上的衣衫整理干净,连发髻都重新梳好了。 接着他转身翻箱倒柜,找出一块令牌递给我问:“阿善,是吧?你是今年最后一个入学的了,原先这个时节,天神院早就不招新生了。” 我接过令牌,上面刻着我的名字,阿善,这是数年前师父收我为徒时,给我起得名字,后来周遭都开始这么叫我,起初我还有些不习惯,我摸了摸字上的刻痕,这个名字让我感到熟悉又陌生,心里不禁涌起一种奇怪的念头:这个名字不属于我,我是有名字的,但不叫阿善。 小老儿催促道:“愣着干什么?都已经迟到这么久了,还不快进去。” 我回过神来,正要进去,想了想又转头朝小老儿拱了拱手道:“还未曾请教先生法号。” 那小老儿愣了愣,可能是之前来天神院报道的学生们拿了学牌就进去了,还没有一个主动打听过他名号的,小老儿昂起头,报上名讳:“吾乃玉穹真人是也。” 我躬身朝他拜了拜表示感谢,这才走进学堂,一进去,发现里面的小仙君小仙子们早就整整齐齐地坐在那里念书了,我冒冒失失地闯入实在有些唐突。 前排一个老仙君负手而立,正在讲学,被我打断了,皱眉斥道:“你是哪个宫的?何以来得如此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