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佑元年,西夏天仪治平元年八月丙午(21)。 天都山与横山相交的南牟会(今宁夏省海原县西安镇),梁乙逋已将自己的幕府行辕,设立在这座景宗时,为了讨伐南蛮,而特意修建的军寨之中。 此时,整个南牟会,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 数不清的兵马,猬集在这片狭窄的区域。 丁壮、妇女,皆背弓带箭。 铁鹞子、泼喜军、擒生军…… 大白高国的王牌精锐,全部聚集于此。 梁乙逋带着自己的亲信心腹们登上了这座堡垒的城头,眺望南方。 景宗、毅宗、先帝,都曾在此点兵,发兵伐宋! 他的姑母和父亲,也曾坐镇于此,统帅大军,调配粮草,与南蛮死战。 梁乙逋此时,胸中豪情万丈,他拿着马鞭指着南方,道:“青宜结鬼章的兵马,已在数日前,围了溪哥城,现在是我大白高国行动的时候了!” “纵是当年的韩琦,在战败之后,也是痛定思定,于其陕西诸路,培养将帅,奖励士卒,予我大白高国,无数磨难!” “吾今握有雄兵四十万,铁鹞子、泼喜军、擒生军俱在我麾下。” “还是环庆路那个连一天兵都没有带过,可能连兵法都没有读过的文臣?” “哈哈哈哈……” “毕竟,南蛮乃是大国,大国人才辈出,不可轻敌啊!” “这一次,吾要叫南蛮全境尖叫!” “吕惠卿、刘昌祚被拖住,南蛮还有谁人可堪本相一战?” 这广袤的千里之地,将在今天之后,狼烟四起。 “除了河东的吕惠卿、鄜延路的刘昌祚外,如今的南蛮沿边诸路,还有谁值得一提?” 又有六个监军司一起发力,战线从南蛮的河东府州、麟州,一直蔓延到这西北的兰州。 梁乙逋正在畅想着他凯旋回京后,妹妹带着文武群臣出迎,小兀卒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模样。 定可震动南蛮君臣,让汴京城的小皇帝和他的母亲、祖母抱头哭泣。 让他们知道,大白高国,绝不可欺。 然后再允许大白高国的青盐,可以在整个陕西销售。 无数名将勇士,曾出入于此。 他回过头,看向那谋士:“而吕惠卿远在河东,又有左厢神勇监军司牵制,两三月间必不得抽身。” 然后乖乖答允他的条件! “至于刘昌祚?其所在鄜延路,要支应整个陕西!” “反观南蛮呢?”梁乙逋轻蔑的一笑:“少主在位,主政的不过是两个深居深宫的妇人而已!” 梁氏也将赢得内外军心! “国相,大战之前,不可骄傲啊!”在他身边,一个汉人模样的文士低声劝道:“自古以来,骄兵必败,还望国相明察!” 这是永乐城之战后,大白高国最大规模的动员。 这正是梁乙逋敢于发动这场大规模的全面南侵战争的底气! 如此,大局已定! 好水川战败后,韩琦在陕西收拾烂摊子。 他只要和北虏一样,将岁赐交子化就行。 此事若成,那他梁乙逋就将拯救大白高国岌岌可危的经济与财政。 铁鹞子、泼喜军、擒生军齐至。 说到这里,梁乙逋就拍了拍那谋士的肩膀,道:“子卿啊,等到我军战胜,大破南蛮,届时子卿可以到战场上,效仿当年张太师,写诗讽刺那南蛮君臣。” 他就忍不住溢出些得意的笑容。 “张太师当年的诗,写的可真好!”梁乙逋露出神往之色:“夏竦何曾竦?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军机!” 随后就请来了范仲淹等一大批名臣,重整陕西军备。 然而,那谋士却还是有些不安,努力的劝说道:“国相,在下以为,南蛮还是不可小视的。” 梁乙逋看了此人一眼,笑起来:“子卿何出此言呢?” “而当年,曾阻先帝与姑后的南蛮名将,如今凋零的凋零,回京的回京……” “一群废物点心,本相何必将他们放在心中?!” “是熙河路的那两个外戚?” “且上下一心,军民同力,士气高昂,可吞山河,能陷大城!” “让勇士们,依先前部署发动……” 梁乙逋也不贪。 自那以后,大白高国就很少能轻易的从南蛮讨得便宜了。 这十余年来,更是攻守之势易形。 南蛮的军队,可以发动五路进攻。也可以深入横山筑城成功! 虽然他们失败了,但他们不是败给大白高国,而是败给了他们自己! 对此,谋士是有清醒认知的。 梁乙逋听着,却是不高兴了。 “子卿何必长南蛮士气,灭我国威风?”他看向这谋士,要不是此人,是出生在兴庆府,且是跟着他一起长大的,不然梁乙逋都要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南蛮细作了? 对方连忙躬身:“不敢!” “在下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 他曾跟随老国相,三次与南蛮会战于兰州城。 每一次,大白高国的大军,都只能无功而返,甚至大败而归。 所以,他很清楚,南蛮的实力。 梁乙逋笑了起来,问道:“子卿以为,如今的南蛮沿边守臣,除了鄜延路的刘昌祚还有河东的吕惠卿外,还有谁值得一提呢?” 不等对方回答,梁乙逋就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 “熙河路的李宪,去年就已经被调回了南蛮京城……” “没有李宪的熙河路,就如同没了牙的老虎,不值一提!” 去年李宪离开的消息,传到兴庆府时,举城欢庆! 那个恶魔,那个魔鬼,那个大白高国的债主……终于是走了啊! 没办法,李宪给党项人留下了太多痛苦的回忆。 五路伐夏,四路皆败,独李宪打穿了整个大白高国的防线。 不止攻下了天都山,火烧景宗行宫。 就连南牟会这个控甘、凉之襟带的重镇,也被其攻克其兵锋直指凉州城。 要不是其他四路崩的太快,他甚至可能威胁兴庆府。 其后的五次兰州会战,更是让他爹吐血,不得不放了秉常出来,让其御驾亲征。 然后,还是被一巴掌拍了回去,损兵折将。 如今,李宪不在了。 没了这个坐镇熙河十几年,威信极高的大将。 熙河路的南蛮兵马的战斗力,直接可以打骨折! 谋士叹了口气,道:“李宪虽然已经不在了可继任的经略使赵卨,绝非等闲之辈!” “赵卨?”梁乙逋笑了:“好吧,他确实还算可以。” “可他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 “还骑得了马,拿得了刀剑吗?” “再说了……” “去年南蛮的小皇帝,可是派他的两个舅舅,到了熙河路……” “南蛮的外戚是个什么成色,你我还不知晓吗?” “有此两人在,胜过十万大军!” 谋士听着,只能低下头去。 因为梁乙逋所言,是事实! 当年,五路伐夏,南蛮的环庆路兵马,在南蛮大将刘昌祚的统帅下,屡战屡胜,凯歌高唱。 大白高国的无数名将、猛将,都折戟于其手中。 其进兵速度之快,以至于灵州城在其兵临城下的时候,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让其统帅的骑兵冲入城中了。 然后…… 天降恩人高遵裕,一道军令,让大白高国走出了亡国危机。 让仁多零丁,得以从容部署,掘开黄河,水淹七军。 而高遵裕,已经是南蛮外戚里的佼佼者。 这数十年来,大白高国只要发现对面有一个南蛮外戚坐镇,士气都能凭空涨三成——没办法,这些外戚总是会想方设法的给南蛮的将帅们扯后腿、使绊子,生怕他们立功受赏! 偏南蛮的将帅们,只能任由他们胡闹,而不敢有丝毫意见。 所以,对大白高国而言,对面的南蛮有一个外戚,等于有了一个己方卧底在。 想不赢都难啊! 谋士不说话了,梁乙逋却有了点评南蛮人物的性质了。 “熙河路之外,南蛮的环庆路,如今的经略使叫章楶!”他哈哈大笑,捧着肚子,拍着大腿:“子卿可知,我早已查过此人的履历。” “此人,在来环庆路上任前,一直在南蛮内陆为官,当的也都是提刑官、常平官这样的亲民官,连一天兵都没有带过!” “我甚至怀疑他,可能连兵法也未曾看过!” “而且,他今年也已经将近六十岁了!” “不过是个老人罢了,等到大军发动,他能安坐帅府,没被吓到弃城而逃,我都算他合格!” 梁乙逋一边说,一边笑,说到最后,连肚子都被笑疼了。 没办法! 这太可笑了,不是吗? 环庆路,是南蛮陕西最重要的一路。 也是其精锐最多的一路。 这样的重要地区,不放一位虎将也就算了,至少也该放一位知兵稳重的老臣吧? 结果,派来一个连一天都没有带过,长期在腹地州郡,和刑名钱谷打交道的老文官?! 这不是送给他功劳吗? “种谔已死,李宪回京,苗授、燕达更是早早的回京喝茶了。” “鄜延路的刘昌祚,固是勇悍,但其以一路兵马,左支右绌,能济得何事?” “河东的吕惠卿,更是鞭长莫及!” “如今我统兵四十万又有吐蕃相助,只等大军一发,南蛮边塞将处处狼烟,处处告急。” “待其慌乱,我亲将精锐主力,出南牟会,下定西城,进兰州。” “拿得下最好,拿不下,就席卷其会州、熙州诸州,尽获其粮草甲具人口!” 梁乙逋伸出双手,看向前方的广袤荒野。 “如此大事可成矣!” 在他看来,这一战胜利的概率是百分之一千! 而且会非常轻松。 就和当年,景宗立国的三大战一样轻松! 谋士听着,只是低着头。他知道梁乙逋是有道理的,正常来说,也一定会如梁乙逋之愿那样展开。 可是他心中的不安,依然存在。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之前数月,派去南蛮熙河路的细作,没有一个回来的。 无论他们是假装成羌人,还是诈作逃兵。 结果都是一样。 以至于,如今的熙河路,竟成了一个单方面的信息黑洞。 大白高国,几乎不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此外,横山各部有着传说。 传说中,南蛮的熙河路官府,已经全面放开了边境管制。 无论是谁?无论其曾经是否与南蛮为敌? 都可以通过边塞城市的检查后,进入其熙河诸州。 当地官府已经承诺了,只要归义来投,一切既往不咎,过去种种全部赦免! 于是,大批部族,在旱灾和大白高国的税吏的双重威逼下逃亡南蛮。 而南蛮的很多边塞守军,甚至会主动出去接应这些人。 这些事情,在这谋士心中翻滚着。 他抬起头,想要将这些他了解到的情况,和梁乙逋报告。 可是,看着梁乙逋踌躇满志的样子,他又不敢说了。 如今,虽然没有三国演义,也没有杨修鸡肋的故事。 可是,袁绍和田丰的故事,他还是知道的。 他看了看志得意满的梁乙逋,田丰当年在狱中的话,在他心中浮现起来。 “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必死!” 是啊,何必当那个讨人厌的坏人呢? 君子当不立危墙之下! 梁乙逋也没注意到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谋士的神色,更不可能知道他内心的心思。 见着对方低着头,就意味着他被自己的气魄与胸襟所折服了。 于是越发开心,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就对左右下令:“去吧,将我将令,传达下去!” “命诸监军司正副监军,即日按部署发兵,不得有误!” “我要让千里起狼烟,我要叫陕西尖叫,让汴京震动!” 于是,无数快马从南牟会中奔驰而出,奔赴各方。 从西到东,从西夏的右厢朝顺监军司直到左厢神勇监军司。 沿着宋夏边境部署的西夏监军司常备军们开始了行动。 随后数日,整个陕西狼烟四起,烽火冲天。 这是自治平三年,党项李谅祚发动大顺城之战后,党项人再次发动如此大规模的全面入侵! 一时三辅震动,天下变色! 但对有些人来说,这却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机会! 就在梁乙逋下达命令,发起全面入侵的这一天深夜。 一骑轻骑,从夜色中来到汴京城城下。 “熙河路急脚马递!”马上的骑士,高举手中的边报,对着城楼高呼。 城楼上立刻放下一个吊篮,这骑士将边报放入吊篮,就在城门下就地找了个地方,假寐起来。 而在城楼上,值班的军官已经被叫醒,然后他就看到了被送来的边报。 “快为我备马!”他根本不敢耽误,直接下令——边报入京,十万火急,敢有阻者族,迟滞者诛! 于是,当着军官下了城楼后,一匹快马就已经准备好了。 他立刻翻身上马,向着皇城而去。 一路穿过繁华的汴京夜景,从那些灯火通明的瓦子、勾栏、夜市旁疾驰而过。 穿过州桥,穿过御街,来到了宣德门下。 “熙河路急脚马递入京!”他翻身下马,来到宣德门下,高举手中的边报。 宣德门的城楼上,立刻放下一个吊篮,他立刻将手中的边报放进去。 城楼上的卫兵,将吊篮收回,看了一眼火漆密封的边报,也不敢怠慢,立刻着人快步送去在右昭庆门下的通见司。 通见司的值班官员,更不敢怠慢,立刻通知了合门通事舍人郭忠孝。 郭忠孝拿到边报,再看火漆上用的印信: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 他顿时知道这是熙河路最高级别的军情通报,于是不敢怠慢,直接送去福宁殿。 此时,已近子时,赵煦早已经入睡,正在梦中畅游着现代世界。 忽地,他被冯景的声音唤醒。 “官家,官家……” 赵煦立刻醒来,他看向在他榻前侍奉着的冯景。 “官家,郭舍人星夜求见,言是熙河路有急脚马递入京了。” “快拿来!”赵煦没有多想,直接起身下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