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王大斧带着郭贵,还有在这狄道附近的一百多名保丁,踏上了前往南关堡的路。 所有人都骑着马或者骡子,背着弓,挎着剑。 就连郭贵都骑着一匹黑色的棕马——显然是他相好的那个寡妇送的。 虽然算不上太好,但骑乘起来,还是没问题的。 或许当不了战马,可跟上大军行动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在狄道的路口上,王大斧看到了郭贵的那个相好的。 那妇人身材并不高,皮肤也比较黑,样貌呢也算不得俊,只能说不丑。 那妇人见了郭贵,就将一个包裹,送到了郭贵手里。 还叮嘱了郭贵一番。 远远望着,一百亩的棉田里,数不清的白色棉铃,在随着狄道吹来的风而摇曳。 郭贵哎了一声,答道:“俺晓得的。” 如今,他的县主梦,怕是做不成喽! 白色的棉球,在熙河路阳光的暴晒下,慢慢的开始爆开来。 最后,是流着泪,送别的郭贵。 一路上,见到的只有延绵不绝的棉田。 粗麻布下那一片片被压实的棉絮,摸着就很舒服。 这让王大斧瞧着,想起了自己在汴京的家人。 “这些都是俺的地啊!”王大斧轻声感慨着。 王大斧骑着马,带着队伍沿着古老的狄道,顺着古渭河的河道,向南关堡而去。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 虽然已经看过了无数次,但每次看到自己的土地,他的胸膛中,总是升起一股火热! 尤其是在现在的这个时节。 不! 起码两百贯! 而他现在有四百亩地,今年冬天,还能再开垦出一两百亩,这就是五六百亩地了,等明年将这些地全部种上木棉。 若是织成布的话在汴京城中,也肯定会受到欢迎。 …… 肯定能卖大钱! 当时,郭贵记得,王大枪曾经信誓旦旦的说:“等俺将来掏得黄金,发家之后,定要娶一个县主,光宗耀祖,叫俺娘脸上也有光。” 但,摸着怀里的包裹,想着那个妇人的样子。 心中却是想起了去年,他和王大枪在河北的工地上,输光了工钱,两人一起躺在那堤坝下,诉说着自己的理想。 王大斧忍不住停了一下,他骑在马上,远眺着属于他的棉田。 反而是保守了! 一百亩棉田至少一百贯? 那是一个用着打了很多补丁的粗麻布包起来的包裹。 不用想了,肯定是那妇人风干的各种肉脯。 “但俺儿子,定能给俺娶一个县主!” 秋风吹来,一个又一个棉球,随风摇曳。 里面是风干的肉脯,还有腌制好的酱菜。 郭贵忽地笑了。 王大斧沉默了一会,对郭贵道:“莫要辜负了那妇人!” 但,只种了一百亩不到的木棉,其他地都拿来种豆子、青稞还有牧草了。 看的王大斧的心中,也有些火热。 远远的望着,王大斧看到了,他那一百亩棉田的景象。 很快,王大斧的队伍,就从他开垦的土地前走过。 里面装着些长条状的东西。 记得他当初跟着向宗吉离京的时候,他的妻子和老母亲,也将一个包裹,塞到了他怀中。 所以,王大斧知道的,向都监在年初给他的许诺,非但没有夸大。 棉田里的木棉,都已经凋零、枯萎。 于是,他也借着酒劲,跟着道:“大枪兄弟好志向,俺若发财了,也定要娶个县主!” 只要他将来生个儿子,然后儿子再娶一个县主,那他这辈子也就不算白活了! 微微吁出一口气,王大斧策马停了一会,等着郭贵跟了上来,就瞅了一眼他那个包裹。 “俺虽娶不成县主!” 他去年和今年,加起来在这狄道旁,开垦出了四百多亩的荒地。 一千贯怎么着都有了! 扣掉开销用度,扣掉工钱,他起码能赚六百贯! 这六百贯,足够让家中老小,在京城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说不定还能供出一个读书人呢! 这样想着,王大斧就充满了干劲! …… 一大早,向宗回就被人唤醒了。 “何事?”他睁开眼睛,看向在他榻前的女子。 却是他在兰州纳的小妾杨氏,此乃熙河路数一数二的顶级大豪羌,同时也以大宋天子‘最忠诚鹰犬’自居的包顺派人从秦州买回来,服侍他枕席的美人。 而包顺旧名俞龙珂,如今官拜皇城使、荣州刺史兼青唐、岷、洮等州蕃部都巡检使。 这位羌部的大首领,是大宋迄今为止,招降的份量最大的羌部首领——熙宁二年率部十二万,牲畜百万以归大宋。 所以,即使是出于千金买马骨,大宋对于包顺家族也是极尽优遇。 先帝在时,便应当时还叫俞龙珂的包顺之请,降下旨意,将其全族赐姓包。 于是,包孝肃公在作古七年后,天上掉下十二万个亲戚。 经过这将近二十年的繁衍生息。 包氏羌部,如今已有二十几万口,成为熙河路当之无愧的第一豪族。 而且,他们还很会做人。 向宗回、高公纪一到,包家人立刻送上了美人,侍奉枕席。 尤其是送给向宗回的这个小娘子,完全戳在向宗回的审美上,不止身姿婀娜,面容姣好,还会吟诗作赋,说起话来更是娇滴滴的,让人听着便生出怜惜,于是,得享专房之宠。 这不,不到半年,就已经怀上了。 包顺很会做人,见到此景,便收其为义女,还派人敲锣打鼓的送了一笔嫁妆过来,将杨氏的出身洗白了。 杨氏悄然坐到了向宗回身边,低声道:“官人,奴家义父今日要来拜见官人,官人忘了吗?” 向宗回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几误了拜见泰山的正事。” 包顺既然这么懂做人,向宗回自然也晓得给面子。 私底下,见面就叫一声泰山大人,礼数上更是做的分毫不差。 于是这一来二去的,向宗回现在和包顺,几乎就差拜把子了。 …… 半个时辰后,向宗回在自己的官邸后宅,见到了包顺。 包顺不是一个人来的。 而是带着七八个熙河路的豪羌首领一起来的。 见了向宗回,这些人就躬身一礼,用着带有浓厚西北口音的正韵道:“下官等,见过公事!” 在这熙河路待久了,向宗回别说是带了口音的正韵了。 他现在连吐蕃话、党项话都能听懂不少。 于是便一个健步上前,对着包顺拜道:“泰山折煞小婿了!” 然后对着其他人道:“诸公请起,请起。” 包顺见着,笑意盈盈的捋了捋胡须。 其他羌部首领,则都对他投去羡慕的眼神。 没办法! 在如今的熙河路,虽然理论上,权力最大的是经略安抚制置使赵卨。 但在这些羌人眼里,地位最崇高的,还是这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的两位国亲。 一个是当朝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一个是当朝皇太后的亲弟弟。 都是汉家阿舅的亲戚! 何况,两位国亲,还握着大家的钱袋子。 无论是卖马与朝廷,还是即将要收获的棉花,都得经过这两位国亲的手。 向宗回带着包顺等人,进了内宅后院的厢房。 命人奉来茶水、点心。 然后,他就问道:“诸公今日来此,未知何事?” 向宗回这话一出口。 包顺等人就互相看了看,然后一个黑瘦的中年羌部首领就道:“不瞒公事,下官等此番冒昧登门,乃是想求公事给个恩典。” “嗯?”向宗回眯起眼睛,看向那人。 他认得此人,乃是马藏家的首领。 今年三月,率部两千,从那青唐高原归义而来,还是向宗回亲自带人迎回来的。 迎回来,就安置在河州居住,然后上禀朝廷,经当今天子批准,枢密院奏复,中书舍人草制,于五月敕为马藏族本族都军主。 向宗回甚至还记得,敕书的内容呢:生长边疆,服习风化,裔俗推尔拳勇,帅路称尔材质……俾率土豪,祗膺章宠,益报忠良! 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他就是靠着迎马藏族入熙河的功劳,加上太皇太后圣节推恩,改四方馆使、明州防御使。 这就是横行官了! 而他今年,才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的实权横行官! 除了他向宗回还有隔壁的高公纪,国朝还有谁? 因此,向宗回难免对马藏部颇有好感。 那马藏族的首领起身拜道:“下官等听闻,经略相公,已发了军贴,欲于兰州、会州、河州等地防秋?” 向宗回点点头,道:“确有此事!” 那马藏族的首领当即道:“我等归义之民,虽久在化外,但一颗报国之心,却是无比炽热!” “如今,经略相公发军贴,却未发到下官家中……” “难道是因为下官对朝廷,对天子的忠心还不够吗?” 他为来熙河路这里种木棉,可是把青宜结鬼章得罪死了。 结果,现在大宋这边要防秋,居然不叫上他? 他心里面能平衡吗? 不能! 高原上,还有二三十万受苦受难的羌人、吐蕃人,在等着他去解救呢! 只是想起那些过去经常抢牧场、牲畜、农奴的‘同族’,至今还生活在青宜结鬼章这个被佛唾弃,为菩萨不喜的佛敌手下,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他就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于是在佛前发誓,必救他们于水火。 让他们来大宋共沐天子仁政! 但,官府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点兵的时候,居然不带他! 真是岂有此理! 其他包顺带来的羌部首领,也都纷纷点头,道:“是啊!是啊!” “吾等自归义以来,以发誓为大宋忠臣,为天子鹰犬。” “经略相公,怎么能因为我们还没有户籍、版册,就不点我们的兵?” 即使不算其他。 单单是保丁上番,每天两升米和一十六个铜钱的收入,对他们这些刚刚从高原或者横山那边‘归义’的苦哈哈们来说,是一笔巨款。 像他们这样的部族,族中青壮多则千余,少则数百。 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何况,出去‘解救受苦受难’的同族,还关乎到明年,大家能不能开垦出足够的土地,种上足够多的木棉! 所以必须告状!狠狠的告状!也必须维权!狠狠的维权! 向宗回见着顿时笑了起来,道:“赵相公发军贴,大点熙河兰会路保甲。” “公等虽是归义的忠臣,可终究还未落户……” “朝廷自有法度在……” 向宗回慢条斯理的打着太极拳。 在坐的羌部首领们,顿时都急了起来。 “公事!公事!”他们全部起身,跪到了向宗回面前,泪流满面的说道:“下官等满腹报国之心,还请公事成全。” 向宗回瞧着,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叹道:“公等报国之心,我知矣。” “只是,这军贴发兵,却是经略司的权柄。” 众人纷纷俯首,只磕头求道:“还请公事慈悲!” 包顺在这个时候,慢悠悠的起身,对向宗回道:“还请公事看在老夫薄面上,予这诸位大宋忠臣一个机会。” 向宗回犹豫了一下,道:“包公的面子,我自然要给。” “这样罢!” “且待我去经略司,与赵相公商议一番,再来与诸公答复。” 众首领这才拜道:“谢公事!” 但却不肯起身,只道:“若朝廷不允,下官等就跪死在这里!” 他们也是没办法! 若是捞不到出兵的名义,他们在族中的威信就会大损! 那可是每天两升米面,外加十六个铜钱的天价工资。 上了战场,若能有斩首、俘虏,得到的赏赐更是很多族中青壮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巨款。 若失了这个机会,回到族中,族人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 他们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这些首领都已经看了包家的木棉地。 甚至,摸过了包家人用棉絮压实后做的衣服。 这可比羊皮做的袄子还保暖。 最重要的是,羊皮要杀羊才有。 可木棉只要种下去就能收获! 而且,这东西很值钱! 哪怕是这些刚刚走下高原、走出山谷的羌部首领们也知道。 这玩意,只要织成布,绝对不愁卖! 这就都是钱啊! 所以,现在他们比谁都更希望参与到熙河路的防秋大业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