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章 秘辛
历史有如悲剧,要没有情欲、罪恶、灾难,在其中掀风作浪,就会显得毫无生气,令人生厌。 ——《天真汉》伏尔泰 ============================================================================== 梁小夏与回声的芥蒂,像一阵很小的风一样吹过就散了。 “夏尔陛下,罗兰陛下……两位,我们有麻烦了。” 梁小夏正在给涅滋检查身体,回声推开门就是这么一句话。 回声被黑暗气流卷动的衣边,显示她的心情,并没有像平稳的语气一样宁静。 “是我们的行踪泄露了么?尊敬的血祭司,如果是这样,很抱歉我的到访给你添麻烦。” 罗兰陛下并不忧虑,她能来地下城寻求同盟,就预计到自己的行踪会有泄露的一天,在敌人的刻意调查中,即使是回声也无法做到万无一失。 “不只是这样,夏尔殿下,我希望你和我一起来一下,我们在大地之母的神庙中发现了一个秘窖,里面有些很麻烦的东西——希望你能一并带上大神侍小姐,她会对我们有帮助。” 回声发现的,是神庙下的十七座大石碑,每座石碑都有二十多米高,十五米宽,全数都是文字记录,混合的上古精灵语、美杜莎语、暗精灵语密密麻麻爬满整个石碑,看得人眼花缭乱。 梁小夏读了一会儿,就发现,这全部的石碑都是一部日记,一部类似于个人自传的东西,作者正是大名鼎鼎的耀精灵叛徒,暗精灵始祖“德波尔.卡拉赛扬“。 第一部分是以耀精灵语写的: “既然这世上有神存在,为什么还有痛苦? 至少我是痛苦的,亲人的抚慰与荣耀的光环,只如止痛剂般暂时按压下我的痛苦,待药效时间过去后,心中的挣扎将再一次更加剧烈地反弹上来。 我已经活了两千年了,想忘却的还是未忘却,曾经的记忆都像是被雨水洗刷过一样,更加清晰。 我无法忘记自己端着一杯饮品,坐在窗台上看路边的人表情漠然,来来往往的样子;无法忘记广场上喧嚣攒动的人头,鼓噪耳膜的快节奏音乐;无法忘记那高耸入云的建筑,处理不完的文件,姑娘们身上廉价刺鼻的香氛气味……曾经反复**我的噩梦,如今却都成了一个甜蜜梦境前必备的幻想,因其代表的,是我再也回不的那个文明世界。 折磨我的却不仅仅是怀旧的愁绪,而是无法适应的现在。 一睁眼,坐起身,穿上金线与银线交替绣起的华丽衣服,就像是穿上了一件名为“传统“的套壳,袖口、裤脚和心中的情感,都严谨苛刻得只保持有一指宽的闲适。 优美起伏的颂歌,低声安静的交谈,每天做一模一样的事情,以近乎虔诚的心态向月神祷告,变成精神上的纯信者,行动上的简单动物……耀精灵都是一阵优美的风,却总绕着世界之树旋转,从不妄想脱离的一天。 和天生的耀精灵们比,我是那么地…特殊。 普通的耀精灵视我为天才,将我的智慧视为月神的恩赐。只有我自己,还有长老们能看到,我的内心也有月亮上的黑斑一样无法让人忽视的瑕疵,仿佛天生带着裂痕的白瓷花瓶,装再多的圣洁之水,也会哗哗流走。 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总在争吵、抗争、导致无法达成和解,我无法驱逐内心的阴暗,甚至在我心中,这些阴暗都不是该消除的部分,它们是我生而带之的,是提醒我过去存在的证明。 波图苏斯长老听到了我的烦恼,他试图劝慰我花更多的时间向月神祷告,感受自然的力量,平息我体内本来存在的恶,以获得心灵的宁静。 可祷告,祷告,在树荫间与月光下祷告,除了增长我的躯体力量外,让我变得更加强大,战无不胜的王冠戴得更加稳固外,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助益。 我x复一日地无法忘却遥远的缤纷,如今的日子虽然像白水一样清澈而健康,也如同白水一般,寡淡得没有任何味道。 所以我决定到外面看看。“ 接下来的部分,转由美杜莎语书写,梁小夏叫上了大神侍小姐,两个人一起研究,才将这部分都翻译出来: “我走遍了大陆的各个角落,拜访了不少智者与隐者,有段时间甚至与强盗、流氓和小偷为伍,感受到与耀精灵文化截然不同的作风,不时也有新的体悟。 外出游历的决定是对的,我感觉自己日日都在学习新的东西,日日都在接触新鲜事物,就像过去的那个我一样,时时处在新鲜的,不停流动的信息洪流中,感受这个世界的脉搏。 …… 地下世界是一个现实的、**不安的世界,一个危险的,充满冲突对抗与背叛,却不乏温情的世界。 我交到了不少真心的朋友,分享我的生活,和我共同经历冒险。他们和我一样既有善良的慈悲,也有邪恶的残忍,和我属于不一样的种族,判断事务却有同样的价值观点。 然而,他们即使在行为上与我类似,内心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想,我可能错了。 我内心存善,却不如耀精灵悲天悯人;行动向恶,却也只是对原始野蛮存习的呼唤,而不是如恶魔般的无恶不作;我有些智慧,却没用在耀精灵视为正途的神学与艺术;我的情感时而来得激烈又冲动,会让周围的人都皱起眉头来……我和每个种族都有那么一部分相似点,却无法在任何一个种族的文化中找到能够完全共鸣的地方。 当初的我,如同被从鱼缸中放出的游鱼一样,饮下了更加鲜活流动的泉水,而变得浑身都有干劲起来。现在我不过是意识到,自己从一个较小的鱼缸被放进了更大的鱼池,并且开始为自己孤独的清醒而更加痛苦。 曾经的曾经,我在每日醒来时都能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向死亡,并为这样的情绪而感受到可悲的无奈……如今,几千年过去,我只觉得厌烦。 我是一个人类,一个具有思考能力,独立人格的人类。 可惜这个世界上,连人类这个种族都没有。 一天一天,我每天都在清晰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我没有归宿。“ 第二部分最难翻译,美杜莎语记录的东西在时间上断断续续的,石碑上很多字还模糊得厉害,夹杂着许多意义不明的符号在其中。 梁小夏能感觉到,德波尔在写这一段时心里受到的煎熬,也对其深有体会。 第三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梁小夏稍稍看了个开头,就明白回声所说的“**烦“是怎么回事了,德波尔以暗精灵语记录的东西,完全是颗大炸弹。 “走过地狱二十八层后,我终于明白自己曾经的痛苦与执着,都是在愚蠢的浪费时间。 历史早就告诉了我,及时斩断不合时宜的,陈旧的部分,社会才能继续发展前进,在残酷的淘汰中留下的,才是最适合生存的。 如果整个社会就是如此进化的,那么个体也不应当是例外。 作恶、阴谋与诡计的毒瘤盘踞在我的胸口,过去的经验和情感占据了我的脑海,人类的本性控制了我的行为,它们是我痛苦的根源,以这个世界之外的力量阻止我,阻止我成为真正的耀精灵,或者其他任何种族中的一员,并使我孤独痛苦。 我的敌人产生于我的脑海,我的问题来源于我的矛盾,可如果有一种方式,能够和平地将这些严重影响我的部分剔除出去,并加以妥善地保管与利用呢? 是该向过去告别的时候了。 在我最好的朋友,西西弗斯的帮助下,我将内心所有阴暗的部分都筛除出去,灌注于一个被完全控制的耀精灵身体内(西西弗斯在控制躯体及灵魂方面做得非常出色,实际上,我再没见过能比他做得更好的人了)。 完全分离的一刻来临时,感觉真是好极了,我的灵魂如同飘入空中飞翔一般轻松。我愉悦地露出笑容,只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久久纠缠我的噩梦。 西西弗斯说,我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初生的婴儿般干净。 …… 西西弗斯告诉我,第一个占据我情感的耀精灵很意外地活下来了,除了肤色变得极深外,情绪也不太对劲。 他建议将之杀死。 彼时,我的内心宁静如镜,纯澈如山泉。我说服西西弗斯,留之一命,毕竟是我的错误在先,不该让另外的无辜精灵继续替我承担。 西西弗斯说,他会替我处理好的。 …... 事情有些不对。 我的愉快只保持了不到九年。 当我再次面目阴沉地面见曾经的同族时,大家都有些吃惊。 我以为分离出去了自身的“恶“,就是终结。我摘掉了恶的花朵,拔掉了不安分的根茎,却忽略了我内心冲突来源的种子——我的记忆。 西西弗斯再次帮我分离了关于前世的一切知识记忆。 作为我的挚友,他谨慎地没有问关于这段记忆的任何内容,这让我非常感激他…因我并不能想出一个完美的,又不伤害我们友谊的理由去回答这个问题。 唯一让人遗憾的是,这个世界,依然没有‘人类’这个让我既爱且恨的种族。 我多么希望,多么地希望能够再见到人类啊,一个既会享受,有些小聪明,内心温和温暖,生命短暂,却如同绚烂花朵般能开出缤纷色彩的种族。 只有人类,能够让我体会到生命的层次感。 只可惜这个愿望注定无法再实现。 ……. 我被驱逐出族了。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狼狈逃离耀精灵一族的时候。 失去了信仰,失去了族人,我还剩下什么? 除了我的朋友西西弗斯,我只剩一个词:责任。 我得为自己的错误负责,那个在地下世界为非作歹的孩子,和我虽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也实实在在地该叫我一声父亲的——既然她的思想是从我身体中分离出来的。 我将之命名为暗精灵的孩子,和我是如此地像,又如此地不同。 她有耀精灵般美丽的躯体,神秘的,泛着暗紫的光泽皮肤,她的内心也像她的外表一般,邪恶而冷酷,却不是单纯的,蒙昧地作恶,而是真正地爱着某些事物,比如权势、力量。 她的野心,就是我曾经的野心,她的渴望,就是我曾经的渴望,她对一切的攫取,就是我曾经对世界的惶恐,在她身上的映射。 她就是另外一个我,我的延续。 和我颠沛流离的,被过去的同胞耀精灵不停追杀的日子相比,我的孩子从新生开始,就迅速地在地下世界发展壮大属于她自己的势力。 她那符合黑暗神殿教义的举止行为,很快使她受到大地之母的庇佑与照佛,她天生的,会讨好别人,会以威逼利诱的手段得到想要东西的本性,也是大地之母更乐于看到的。 有时,大地之母甚至会在短短一个月内连续神降,彰显对她的恩赐。 我出色的孩子,甚至能够在与美杜莎们的争斗之时,给我提供一个安全的庇佑之地……以便更大程度地压榨出我身上剩余的价值。 我不知是该感到欣喜,还是该感到悲哀。 …… 四百七十年来,回望我曾经做过的,一切的一切,没有什么比‘作茧自缚’更适合评价了。 我至今都无法忘记,我的孩子将我层层捆绑,脸上挂着冷意的微笑,告诉我,暗精灵需要后代。 那次令人不齿的‘结合’后,我曾经低沉过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试图以自杀来结束让我感到羞耻与痛苦的记忆,换来的是却是变本加厉的,更加难以启齿的折磨。 我不敢以任何可知的文字来记录这一切,只能在漫长的监禁生活中,发明一种谁都不认识的,全新的语言来叙述一切,记录我的不安,记录我犯下的所有错误,记录我对自己的控诉。 我一直在抬头向上看,追逐更高远的天空,脚下的台阶却是一步一步向下,迈向更深的深渊。 我对曾经身为人类的怀念,一日复一日地更加清晰,即使已经没有了记忆和知识,我也开始在情感的驱策下逐渐发疯。 人类,身为人类的一切……这不是精神上主动的追逐,而是潜意识不断提醒我的渴求,是来自于我骨髓之中的震动,是我深入灵魂的习惯,任何杰出的法阵或法术都无法剥离掉,除非我死,或者彻底变成傻瓜。 如果可以,我愿用身上的一切去换取一个重新为人的机会。 我想念我的朋友了,西西弗斯,只有他知道我在想什么,被什么困扰。如今之计,我也只能再次寻求他的帮助。 希望这不是另一个错误的开始。 如果是,愿诸神原谅我。 ……“ 全部的石碑都被几人通力翻译成了暗精灵语,神庙下的几个人相互传阅过手稿过后,脸上的惊诧与凝重再没下去过。 她听镜月说过,德波尔.卡拉赛扬是曾经天才的耀精灵十二长老之一,自甘堕落后与美杜莎女王结合,成为暗精灵始祖,暗精灵一支由此发源,并成为地下城的最大势力。 可这事情是属于只有耀精灵知道的密文,对暗精灵,甚至对整个普卡提亚大陆来讲,都还算是一个非常大的秘密。 更何况镜月听来的传说里,并没有近亲结合这种劲爆又丧尸的消息。 大约是当时的耀精灵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话讲回来,卡拉赛扬和灌注了他的思维的第一个精灵,到底是不是近亲,还有待讨论,只能肯定两个精灵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近亲,而不是血缘上的。 即使如此,也够难忍受了。 暗精灵居然是这么来的……梁小夏觉得回声心里一定在哭。 不过,事情的糟点完全不在于暗精灵到底是怎么来的,而在于石碑上从头到尾以不同语言反复出现的名字——西西弗斯。很不巧的是,他除了是白精灵和暗精灵的敌人外,还是那个”永生神教“最伟大的神来着。 这些石碑里的内容如果流传出去,暗精灵们信仰流失甚至信仰动摇都是必然的,其他地下种族肯定也会因着石碑里的内容,将暗精灵的地位从摇摇欲坠推向一落千丈。 对她们白精灵来讲,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奉为英灵祖先的耀精灵出了这么个奇葩,白精灵如今又被发现和暗精灵牵扯不清,梁小夏和罗兰女王都可能惹上一身臊。 梁小夏能预见,“叛国败类“,”民族耻辱“之类的字眼已经在蠢蠢欲动地等着她了。 罗兰女王的反应也很快,直接不客气地问回声:“这块石碑,除了现在在场的几个人外,还有谁知道?“ “一些当时发现这里的黑暗侍从,再没有别人了…两位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大家都明白,这个“处理“是什么意思。 “我担心的是,既然卡拉赛扬能写下这种东西,亲身参与的西西弗斯,手里肯定有类似相关的证据,如果他选择在某个时机将一切公开……“回声说。 “现在我们没法阻止西西弗斯做他想做的事情,为今之计,只有先毁掉这些石碑,封锁消息,阻止事情从咱们这边漏出去。我和夏尔陛下也不适合继续逗留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最好赶快离开...回声,我觉得你需要和黑暗同盟会谈一谈,看能不能和他们暂时合作。毕竟,这事情威胁的不光是你们苔暗城。” “是,罗兰陛下,你说的对。到这个阶段,黑暗同盟会是无法置身事外的。“ 回声点点头,感觉心安了一些,又转向一直在沉思,沉默不语的梁小夏: “夏尔陛下,你有什么好建议没有?“ 回声习惯于在最后一个问夏尔,因为她自己和罗兰陛下能想到的都差不多,而夏尔告诉她的虽然往往只是一些补充,却绝对会是她们想不到的方面,甚至有可能扭转全局。 梁小夏捏着潦草翻译的手稿,又揉了揉脑袋,再睁开眼睛时,眼中已经平静。 “事实是无法抗辩的,西西弗斯一旦开口,你们暗精灵想不归顺于永生教会都不可能。“ 梁小夏用食指的指根蹭了蹭下巴,露出一个狡诈的,不怀好意的,猎人般的笑容。 ”既然死人无法复生,重新开口说话,谎言和真实,原也没有太多区别,西西弗斯能拿出证据,你们当然也能,说不定还能拿出更多……“ “是啊,只要故事能编的合理一点,可信一些,再加上一些能够说服大家的‘神迹’,就不用怕西西弗斯了。“ 回声眼睛一亮,终于找到一丝转机。 “不,不用搞得完美无缺,有点点小瑕疵,让永生神教咬住不放,会更好一些。“ “为什么,夏尔?“ “这是言论的战争,不是躯体的冲突,它的胜利,并不建立在谁干掉谁的基础上,而建立在你的臣民,地下城所有人内心的倾向。战争打个十年八年,会把国家拖垮,辩论十年八年,则会让所有人内心疲劳,慢慢变得麻木,变得不在乎真相…… 到那时,谁说真话,谁说假话,都不重要了,你给民众一个事实,就是事实,你说的是真相,就是真相。 为了一个重新平静的生活,所有暗精灵都会选择使自己现状更加安稳的一方,而据永生神教的教义来看,信徒们的生活,绝对称不上‘稳妥’,只要你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不过,为了以防西西弗斯做出什么极端事情,比如真的复活卡拉赛扬给他当说客,大幅度动摇人心之类的,我也可以免费赞助你一个‘卡拉赛扬’,和他对着打擂台。“ 梁小夏说完后,回声和罗兰陛下都有点愣,好半晌后才有点表示,脸上俱都是一副复杂表情。 幸好,她们不是她的敌人,她们早早地和她捆成了一拨。 罗兰陛下甚至在考虑,是不是在自己逝世后,真的把南薇草原全盘交给梁小夏会好一些……明显南薇如今的情状,挑不出一个智力和手腕有夏尔陛下一半的精灵来。 梁小夏脑子里想的则更多些,根据卡拉赛扬还没写完的东西来看,他和西西弗斯应该还做过什么天妒人愤的事情,而那件事情,八成又和人类的起源有关。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