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阳跪在北冥寺大殿中央, 周围灯火通明, 静谧非常。远处高台上盘坐着一位素衣雪发的男子, 周身莹光淡淡, 灵气四溢,正在施法修复青鼎被盗后破坏的封印。 姜橙躺在清阳怀里,双目紧闭, 唇边不时溢出难受的呻/吟。她全身滚烫如焰,汗水一滴滴落在青石地砖上, 融化了一地的薄霜。 “一切都是弟子的错,是弟子狂妄自矜,以为能以一己之力护佑她。若是当时能对师尊和盘托出,姜橙也不会受罪如斯,潋水珠亦不会被游绫所夺。弟子甘愿受罚,只求师尊能救她!” 愧疚难过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殿宇中, 清阳面色苍白,向勾陈帝君深深叩首。 姜橙得到成夫人的凤凰内丹后, 虽然暂时性命无忧, 但很快就出现排异反应。火凤性热,而姜橙是水族,水火不相容,烧得她又陷入了昏迷。清阳心急如焚,以他的修为也只能稍稍缓解,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抱着她来向坐镇北冥寺的勾陈帝君求救。 心中万般后悔自不必说, 如果当初师尊来阚京找他,他们就对他说出实情,以勾陈帝君的实力和眼界,也不一定非要姜橙的性命不可。他一定有办法既保全姜橙,又不让游绫轻易得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令她差点死去,又生不如死。 勾陈帝君听完弟子的坦白和请罪,缓缓睁开眼睛:“潋水珠自有灵性,神意难测,既然有此一遭,说不定是你们二人命中的机缘,也是除去游绫必经的劫难,你不必过于自责。” 广袖一抬,那个被火凤内丹烧得不省人事的女孩就从清阳怀中脱离,飞到了他面前。 一道白芒自他掌心飞出,轻轻包裹住姜橙的身体。姜橙只觉浸入一片清凉中,瞬间舒服多了。丹田识海里的那丛狂焰被一股强大的神力压制了下去,只剩下一簇小火苗,神识被炙烤的痛苦也很快消失了。 低醇的声音传下来:“为师这道神意,只能压制她十日。十日之后,还需再寻找拔本塞源之法。” 清阳抬起头急切地想问什么,被勾陈抬手止住,喟叹道:“都说冥冥之中缘分天定,如今,为师也是不得不信了。” “凤凰本就性热,而火凤更是族中的佼佼者,千万年才生出一只,竟被你们遇上了。其内丹性极炽烈,堪比三昧真火,非神族不能承受。然而,世间万物皆是相生相克,能调理火凤的内丹烈气的,只有与它同源的青鸟族。” 勾陈帝君神色淡淡地注视着清阳:“青鸟是凤凰族里唯一血性温凉的分支。既与火凤同脉、不会出现排异,又能以己之凉、中和其热,使其温顺平和。” “为师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这……我……”清阳的悟性向来很高,此刻却突然陷入迷茫。他每句话都听得懂,也一直知道本族的血与其他凤凰不同,但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完全雾里看花,似懂非懂。 一个弟子无师自通,另一个弟子却是榆木脑袋,勾陈帝君无奈地摇摇头,只得舍了老脸解释道:“你与她阴阳调和即可。” 青年呆愣住,半晌,脸上慢慢浮起一大片红晕。 *** 融和一颗陌生的内丹需要耗费大量的灵力和时间,更何况还是不同种族的。纵使有勾陈帝君的神意协助,姜橙还是一会儿如架火炙,一会儿如坠冰窟,丹田识海一片混沌,苦不堪言。 等她神魂渐渐平复,神智清醒,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窗外的树叶在阳光下苍翠欲滴,袅袅东风送来婉丽的鸟鸣。清阳坐在案几后,专注地阅读奏折。时而沉思,时而蹙眉,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朱毫,沙沙写下批语。 姜橙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话:男人认真工作的时候最有魅力。 果真如此。 清阳忽然察觉到什么,直直地看过来。视线相交,他立即起身,走到床边搭上姜橙的腕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你醒了?感觉如何?” “唔……好热好热!” 清阳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潋水珠偏寒,中和了你内丹的温度,其实现在才是一颗内丹该有的热度。更何况这是一颗火凤的内丹,甚为炽烈。你慢慢习惯就好。” 姜橙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她浑身湿透,整个人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黏腻得难受。 “我先带你去沐浴吧。”清阳弯腰将她抱起,掂了掂,皱眉道:“太轻了……” 仿佛只剩一把骨头似的。 看来这次元气大伤,只补灵气是不够的,毕竟用的是肉体凡胎,还得跟上食补才行。 净室里一直备着热水,以便姜橙一醒来就能洗澡。清阳试了试水温,小心翼翼地把她放进浴桶里。姜橙推搡着他,脸颊微红:“你、你出去……叫拂晓她们进来伺候。” 清阳莞尔,也不和病人计较,便出去了。拂晓和唱晚很快捧着衣物进来,见了姜橙,又是激动又是忧愁。 “娘娘可算醒了。”拂晓给姜橙轻轻按摩:“奴婢听说,侯夫人走得安详,娘娘莫要伤心过度,坏了身子。” 姜橙一愣,成夫人消失后,她浑身燥热、精疲力尽,很快就又昏迷过去,之后的事就完全不知道了。 慢慢套着话,姜橙才得知:在她去梁府探望后的第二天,成夫人因为日夜照料重病的梁侯爷,心力交瘁,突然辞世了。 而她自己,在宫人面前,是因为“心中悲恸万分,当场昏厥”才卧床不起的。 也不知清阳用了什么法子,完美地收拾了这个烂摊子。想来以他的本事,要糊弄过威远侯府的人,也是小事一桩。 姜橙不能在宫人们面前多说什么,只能作哀伤状,默默不语。等她沐浴出来,清阳已经坐在饭桌边等她。 宫人们悉数退下,清阳亲手舀了一碗乳鸽汤送到姜橙手里:“快趁热喝了,补补身子。” 姜橙惊讶又开心:“谢谢。”她很识趣地没有邀请清阳一起享用。 清阳走到她身后,用法力帮她烘干乌发:“侯府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成夫人后日就出殡。” 姜橙沉默无语,那天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有太多的出乎意料,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与成夫人相处的种种、她对自己说的许多话,其实都饱含深意。 清阳把飞凤山灵泉下的所见所闻说给她听:“数万年前,成夫人不知何故,在飞凤山差点陨落,是游绫移来灵泉滋养她的骸骨和魂魄、源源不断地给她提供灵力,才使她神魂不灭,存活至今。” 所以她把命还给游绫,确实存在一份因果。 姜橙无限感慨。 燕皇,乾元,帝舒,游绫,长生帝君,成夫人……有太多人颠覆了她的想象。每个人都想活得轻松简单一点,可是最终都活成了最复杂的样子。 “可成夫人是凤凰,我如何能使用她的内丹?”姜橙难受地以手扇风:“还是好热啊……” 清阳将冰盆中的巾帕绞干递给她:“她将内丹给你时,已经压制了不少火凤烈气。后来见你实在难受,我便抱你去北冥寺向师尊请罪,向他坦白了潋水珠一事。师尊在你内丹上施加了一道神意,能暂时平衡你体内的水火灵气。” 他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看向别处:“他还教了我一些方法,日后我教你,那些烈气……慢慢就会消失的。” 姜橙无比信任他:“好。梁……我爹怎么样了?” “已经苏醒了,也知道了成夫人过世的事情。你若是觉得好些了,我明日便陪你回去探望。” 姜橙点点头,她实在有些担心梁湛的状态。 第二天,清阳处理完朝中堆积的事务,终于抽出空来和姜橙一起去威远侯府。 梁府白幔高垂,愁云惨淡,仆从们行色匆匆,高僧诵经的声音萦绕在整个府苑,叫人心中悲戚不已。 梁墨带了一众弟妹来迎接帝后,他们原以为父亲会挺不过这一关,结果先去的竟然是一向康健的嫡母。成夫人待每个孩子都不错,对元夫人的三个孩子尤甚。大约也是知道以后不会再有比她更好的嫡母,她去世,每个人都心中悲戚,倒没有幸灾乐祸的。 两个双生子冲过来,抱住姜橙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姜橙心疼极了,拍着他们的背轻声抚慰。成夫人走前压根没有提这两个孩子,想来也是知道他们这些做兄姊的,一定会善待这两个孩子罢。 两人在前院吊唁后,便往后院去见梁湛。梁墨陪着一起去的,他说父亲醒来后身子大不好,只能半躺半坐,根本无法到前院接待客人。等姜橙见到他,那岂止是“大不好”,简直是一只脚还在鬼门关里没拔/出来:昔日那个驰骋沙场意气风发的男人消失不见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个须发皆白、毫无生气,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老人,他静静地坐在紫藤架下,目光无意识地看向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姜橙不知道梁湛知道多少事情,也不敢随意说话。等梁墨和下人们离开,园子里剩下梁湛、姜橙和清阳后,他忽然笔直地看过来,视线似乎穿透了姜橙,看向另一个人,吓得姜橙心如擂鼓,大气不敢出。 清阳握住她的手安抚了一下,对梁湛道:“大将军节哀。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陛下。”梁湛收回目光,笑了笑:“惜惜已经离开,我也差不多了罢。” 姜橙没来由地一阵难过:“父亲还请保重身体,母亲临终前亦是希望父亲能长命百岁,安享晚年的。” “她啊……她性子那么急,心眼又小,可等不到我百岁之后再去寻她。万一也先嫁了怎么办……”梁湛眼角浮起宠溺的笑意,行将就木的暮气似乎也消散了些许:“我可得早些去寻她……” “绛儿,你先出去,我有些军中的事务,要和陛下谈。” 姜橙暂时压下心中的犹疑:“……好。” 离开正院,姜橙去梁墨的院子看望大嫂。世子妃的肚子已经显怀,秋日里便要生产。成夫人去世后,侯府的事务一下子落在她身上,她手忙脚乱、力不从心,姜橙答应稍后从宫中派两个能干的尚宫嬷嬷来协助她,直到她出月子。 两人聊不多时,清阳便派人来请。回宫的路上,姜橙忍不住问:“父亲后来有没有再说什么?” “他将西庭关和兵部的一些事务告诉了我。听他的意思,我总觉得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清阳长眉微蹙,不解道:“姜橙,你可知他当时得了什么病?” 姜橙回忆了一下:“成夫人说,叫……‘魇毒’?” 清阳眸光一变:“原来如此……中魇毒者,会不断重复梦见前世今生最恐惧的事情。” 最恐惧的事情?梁湛最恐惧的事情是什么呢?应当是与成夫人有关的罢…… 姜橙微怔:“竟然如此……难怪刚才看他的样子,总觉得他应该是知道什么了。” 知道了面前的女儿是谁,也知道了成夫人是谁。 可惜一开始错过了,好不容易久别重逢,相守十几年,却遗憾没能白头。 还好,他们还有下一世可以弥补。也不知道梁湛到时候能不能找到没有灵力、没有记忆的成夫人。 *** 两人都没有想到,梁湛会那么快就离去。 他们回宫的当夜,梁湛看起来气色很好,还多吃了半碗饭。然而第二天一早,乔姨娘去服侍他起床,却发现他已经永远留在睡梦中了。 面容宁静,嘴角含笑,仿佛梦见了什么愉悦之事,连魂魄也追随而去了。 承晏初年四月,骠骑大将军、威远侯梁湛病逝,震惊朝野,举国哀恸。 承晏帝辍朝三日,亲赴侯府吊唁,并下旨厚葬。梁皇后数日之间连失父母,郁思成疾,闭宫不出。 世子梁墨承袭爵位,是为新威远侯。魏太后亲选两位沉稳能干的尚宫姑姑派驻侯府,协助有孕在身的新侯夫人处理丧事、主持中馈。 姜橙趁着这些天的清闲,一直在努力适应那颗凤凰内丹,清阳的须弥芥子被控制不好力度的她搅得天翻地覆、一片狼藉。清阳自然不介意,夜夜陪她修炼,教她操控灵力,助她一点一点进步。 “我总觉得,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一场试炼结束后,姜橙擦了擦汗,坐到清阳身边,把玩着他好看的手指。 她已经察觉很久了,他望向她的目光总是欲言又止,沉静的神情下涌动着奇怪的留恋和挣扎。 姜橙摸着下巴作思考状:“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裴情有喜了吧?哈哈哈哈哈……” 清阳瞪了她一眼,把人抓进怀里狠狠地狂吻,直到她面色潮红、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才放开。 姜橙:“……流氓!!” 清阳:“君子动口不动手。” 姜橙:“……” 清阳让她下巴搁在自己肩上,抚摩着她因修炼而淤青的后背,深吸了一口气道:“姜橙,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附身梁绛是为了照顾威远侯夫妇,等他们寿终正寝后,便会离开?” “呃……”姜橙被揉得十分舒服,眯着眼有些昏昏欲睡:“好像是说过吧……” “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你……可以不走吗?” “嗯?我当然不走啊!”她抬起头,奇怪地看了清阳一眼:“我走了以后谁当皇后?给裴情让位吗?” 她笑嘻嘻地抚摸着青年略带忧愁的眉眼:“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陛下什么时候想‘驾崩’了,本宫就陪你‘殉葬’。” 清阳被她逗笑,转而神色微敛,郑重其事地与她十指相扣:“那么,我们成亲吧?”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差点被评论区逼上天台QAQ原谅我第一次写长篇,尚做不到所有细节都符合逻辑,小可爱们的视角真是毒辣极了…(给跪Orz 感谢云桥小哈妮的手榴弹^_^ 感谢股神濯风于野提供的造车厂…(本来不想开洞房车的,然鹅这辆车太匹配我的另一个脑洞惹~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