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张二丫啊。”穆雪愣住了。对面的男人抓住了她的肩膀, 慢慢弯下腰,侧着头看她。那双眸中透出的浓烈情绪,让穆雪心里有些慌, 她突然觉得事情和自己想得或许不太一样。一百多年过去了, 这个孩子一点都没有忘记自己,他还是和当年那样聪明又敏感, 相处中一点点蛛丝马迹, 便让他起了疑心。 不,他现在已经不能叫做孩子了, 他已经是一个这样具有压迫感的男人。 “你……为什么叫小雪?”岑千山的声音漫漫低沉,仿佛一字一顿从胸腔中逃出来一般。他的手甚至抓得穆雪肩头有些疼。 付云从旁伸出手抓住岑千山的手腕,“道兄,小雪只是大家对她的一个昵称。” 岑千山不搭理他, 只盯着穆雪看, “你……真的不认得我?” 穆雪昂着脸看他, 眼前的那双眼中深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 让她不敢深想的东西。她呐呐道:“认,认得的。魔界第一强者,先生上课的时候说过你。” 那双凝视着她的眸子微微颤动,渐渐暗淡了。 岑千山仿佛从那种魔愣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松开抓住穆雪肩头的手, 直起身躯, 自嘲地笑了两声, 摇摇头。 “抱歉。”他懒惰解释,随意挥了挥手,就这样自顾自地走了。 那背影慢慢远去, 自嘲苦笑,伶仃消瘦。 以前的小山也爱笑, 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漂亮得像日头下奔跑的小溪。他高兴得时候会笑,撒娇的时候会哭,生机勃勃的,鲜活得很。一点都不似如今这般压抑冰冷,死气沉沉的模样。这些年,他自己一个人,似乎没有把日子过好啊。 穆雪的心莫明难受起来。从前她觉得自己身死道消,才是最痛苦倒霉的那个。被留下来的,终归还活着,总会忘了她,过好自己日子。 如今看到小山的模样,才知道那个小徒弟把自己看得有多重。以至于百多年过去了,他对自己还是那么熟悉,短暂的相处,便让他敏感地怀疑起自己的身份。 时间是最能消磨一切的东西。百来年了,还有人想着自己,这样把自己放在心上。穆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高兴。心头有那么一点烫,微微的带着点苦涩。 穆雪叹了口气,扶着付云往更安全的地方走去。付云的手上流着血,脸上的血色都褪尽了,还不忘苦心交代她,“魔修的性格总有些偏执古怪,师兄没在的时候,你……尽量别和他们接触。” 师兄是君子,哪怕对魔修心存戒备,不得不提醒年幼的师妹,也不肯愿过度非议帮助过自己的人。他大概还不知道,他一路护着的这个师妹,表面伪装着一个他们相似的壳子,内里其实也是个偏执又冷漠的魔修。 “总算出来了。我等了好久。”苗红儿叼着根青草,坐在前方的树头上,看见了他们俩,高兴地从树上翻身下地,一路跑过来,“咦,小雪你怎么也来了?” 付云伤上加上,损耗过度,只因身在险境,放心不下穆雪,一直强撑着。这下看见的同门师姐,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口气一松,顿时再也支持不住。“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苗红儿出手扶住了他,“别走了,我背你好了。”她把付云背在背上,听见他轻轻在肩头喊了一声师姐,就陷入了昏迷之中。 付云入门的时候,苗红儿本来是师尊唯一的弟子。这个温润知礼,惊才绝艳的小男生一出现就得到了宗门上下所有师长的喜爱。和整天上山下水倒腾吃食的苗红儿现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时还十分年幼,且性格恶劣的苗红儿心里就有那么点吃味,加上她出身市井,生性跳脱,最是不喜欢那些紧守教条礼仪,装模作样的人。于是她有事没事就以欺负这个漂漂亮亮的小师弟为乐。时不时干出丢几只毛毛虫吓唬人家,比武时候把人家骑在身下揍一顿等恶劣之事。 长年累月下来,两个人彼此看不顺眼,关系就有些不太好。如非必要,付云是从来不喊她师姐的。 这是伤得有多重,人都迷糊了,才会这样软绵地喊自己一声。 “怎么回事,谁把你师兄伤成这样?”苗红儿背着付云,带着穆雪往前走。边走边问。穆雪便将一路发生之事细说了一遍。听到那个魔修用鞭子捆住付云,意图对他动手动脚,苗红儿停下了脚步。靠在肩头的那张面孔昏迷不醒,凌乱的鬓发糊着汗水和泥污。他本来是最爱干净的人,一只毛毛虫弄脏了衣袖都要憋着怒火回去换一套才罢休。此刻那身标志性的白衣又破就脏,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很好。一个两个都伤成这样。”苗红儿咬肌绷紧,“如今我们逍遥峰的人是这样好欺负的了。怪只怪我这个大师姐过于无能。” “师姐,你先别生气。”穆雪拉了拉她的衣袖,“我出来的时候,听说天衍宗的吕逸宏死了。”“死了?他怎么死的?倒是便宜了他。”苗红儿不解恨地说道,“要不是急着先找解药,我早就找了这个败类的麻烦。” “听说他中了红腰剧毒,自己砍断了手脚,最终还是毒气攻心而亡。死得不太好看。”穆雪拉着苗红儿的衣袖,小脸淡淡的,仿佛在说着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传闻。 苗红儿转头看了她半晌,“可以啊,小师妹。不愧是我们逍遥峰的人。”“谢谢你,真是让师姐我心里爽快了不少。” 出了色|欲海之后,神道附近一个荒废无人的小镇,如今成为了过往探索者的据点。能走到这里的人少了许多,附近出现的鬼神妖魔又实力强大,因而道修魔修们也不再各自为政,索性都汇聚在这个小小的镇子上休整。 仙魔两界彼此不能互通,即便进了双生神域,魔灵界的东西也带不回仙灵界,反之亦然。尽管如此,人的办法总是有的,在这个小镇上,为数不少的魔修和道修之间的交易进行着。 比如一套来至异界的功法,就可以抄录复制,再行带出。一种机关制作的技巧,符绘制的法决,灵丹炼制的秘法,都完全可以在这里神域中,拆解揣摩,学习吃透了之后带回自己的世界。甚至两界中彼此不同的美食佳酿,食汇曲谱,话本异闻,那都是可以带进来交流互换一通的东西。 把这些带回自己的世界之后,因其中神秘的异域风情,往往更为畅销流传,引修者争相抢购,津津乐道。 东岳神殿开放了几个月的时间,这样暗地里的交易市场已经稳定成熟,就固定在色|欲海附近的这个镇子上。能来到这里的人,多半都有那么一点的实力,也比较有拿得出手交易的货物。 为了让付云疗伤恢复,苗红儿和穆雪在镇子上找寻了一间空置的小屋稍事休整。“小雪你是不是进阶了?看上去仿佛和先前不同?”“过色|欲海的时候,师兄传了一套心法。借着魔物喧哗炼心,反而让我一举突破了境界。如今已经明白了龙虎交|媾之意,初识产药之法。” “竟然还能这样的巧门?倒合该是你的机缘运数。”苗红儿赞叹道,“天地间以阴阳相交而生万物,人体内以龙虎交媾而生大药。这正是将来凝结金丹的基础。” “这个境界可不容易领会,你看我宗内门筑基弟子何其之多,但金丹期的师长却寥寥无几。其中大半倒都是因为领会不到这一心境,无法采药归炉,更不用说去矿留金,成就金丹了。” 她蹲下身摸穆雪的脑袋,真心实意祝贺,“你小小年纪便领会了这个境界,可见根骨绝佳,以后好好修行,必定有希望成为师尊那样的金丹修士。” 穆雪看向昏睡在床榻上的付云,心生感激,“哪里是我根骨绝佳,全是多亏了师兄指点照拂才有这样的体悟。”苗红儿笑道:“云师弟确实天资聪慧,素来对修行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如今师姐我除了在体术上还能胜他一二,其它的境界修为倒是落到他后面去了。”她卷了卷袖子,“以后我多吃点,争取超过他。” 穆雪想起过情|欲海时的惊涛骇浪,问到:“师姐你是怎么过来的?我们渡海的时候实在险之又险,差点没命到这里。”苗红儿挠挠头,“你师姐我是以食入道,过海的时候倒也没找道渡舟,直接从海底走的。海底全是世间各种美食,我一路吃着吃着,就过来了。好像也没多少困恼。”苗红儿舔了舔舌头,确实也有些危险,欲海中的食物实在过于美味,险些沉醉其中上不了岸。幸好心里还落着点责任,终究挣扎着回到岸边。 “据说渡过欲海的难易,主要根据渡海之人执念的深浅而变化。执念越深,欲海中孕育出的妖魔就越多。”苗红儿奇道,“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才遭遇那样的惊涛骇浪?”穆雪掰了掰手指,“奇怪了,过海的就三个人,我,师兄和岑千山。”“原来是他啊。”苗红儿恍然大悟,显然她也是话本爱好者之一,“你们为什么要和多情山同舟渡海。难道没听过他痴恋亡师,守节百年的故事吗?都在魔灵界传为经典,甚至流传到我们仙灵界来了。”穆雪石化了:“啊。”“你太小了,没听过就罢了。付云他可能是太古板了,从来不沾这些。”苗红儿摸了摸下巴,转头看床榻上一身是伤的师弟。 朗月清风,云中君子。自己这个清高矜贵,恪守礼教的师弟竟然走得是情|欲海?这要是被宗门内的那些师妹们知道了,只怕不知道要打翻多少醋坛子,又哭湿多少条手绢。 到底是谁夺了师弟的芳心?苗红儿百思不得其解。同样一头浆糊的穆雪迷茫地走在营地中的道路上。曾经看见师姐们看那些话本的时候,她只是付之一笑。以为不过是一些以讹传讹的话本罢了。毕竟她都亡故了一百多年了。穆雪这个名字被后人编排成什么样,都不足为奇。但这次看到小山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底隐隐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来。 小山抓着自己肩膀时的那双眼眸,反复在脑海中出现。那里眸色深深,似乎有碎了的冰川,百年的时光,千言万语不敢言的昏乱。小山口中的心爱之人,总该不会真的是……自己吧? 这样说起来,会不会是自己当年真的做过了什么不负责的事,让小山心中生了误会?穆雪心中一惊,慌忙摇头。时间毕竟过去了上百年,自己又转世为人,当年的记忆有不太清晰之处也是有的。这样想想,明明没有的事,也免不了越想越心虚。 不知不觉中,她正好走到了营地中热闹的交易市场,在一大堆功法,秘籍,食谱,曲目中,有一套经典传颂的话本卖得最为畅销。穆雪犹豫再三,终于偷偷摸摸卷了一本《穆大家辣手摧徒记》,藏着掖着带了回去。师兄昏睡在床,师姐觅食去了。穆雪回到自己休息的小屋,反锁屋门,放开神识确认四下无人,从怀中拿出那本小册子翻开了第一页。 只见书内细述:岑千山容姿俊美,朱颜如玉,卖身为奴,一时引来无数世家子弟竞价,欲将其收入囊中,圈为禁|脔。其中更有柳家嫡女,烟家大小姐争相出手,互不相让。最终均抵不过穆大家出手豪阔,抱得美人归。 穆雪捂住脸,这故事虽描述的夸张了些,但大抵还是有些真实的影子,再看下去,不知是否能让自己想起一些当年不太记得的细节。 只见书中又道:穆大家其人,却是那风月功名的首榜,脂粉堆里的英雄。成日里游蜂戏蝶,寻花问柳,交尽浮罔城中美貌郎君。自打得了岑千山之后,却也不急着玷污,倒是心生一计,收为徒弟,好生调|教到一十八岁。耐心等到岑千山成年之礼。方才小宴狐朋狗友,传那徒儿前来伺候。却见那徒儿怎生模样?银带黑蟒勒细腰,精实且韧;玉履金靴收劲腿,修直且长。一双含屈带怨眉,两道脉脉含情目,面如寒霜胜雪,鬓似刀裁墨染,竹艳松青不胜春,刚被风流沾惹,欲拒还迎中。穆大家饮了几杯醇酒,又见着这般人物。心中难捱,当下借着酒劲把那俊美郎君送入罗帷…… 穆雪砰一声合上了书页,心中怦怦直跳。左思右想,自己死于雷劫之前。小山却已经长大成人,翩翩少年郎,陌上人如玉,引浮罔城中无数少女动了芳心。自己也确实为他办了酒宴,请了红莲并年叔等几位知交好友。酒宴上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是有。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酒后失德,干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她双面烧红,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再翻书页。 只看见那一章辣手摧徒的经典曲目:狐朋并狗友掷灵石为注,赌那位铮铮傲骨的徒弟能倔强几时?只听得房中初时还传来挣扎不屈之声,过不了片刻,听见有人低声讨饶,“师尊饶了小山这回。”再细听时,屋中春意渐浓,酒醇愈香,早已共醉不知天日。 可怜那岑小郎君,一颗芳心自此这般错付。只恨穆大家寡情薄幸,辣手摧徒之后,依旧花心不改,今日会烟家少爷,明日遇柳家公子。竟是对已然到手的岑千山始乱终弃,不闻不问,连个名分都不曾给。直至她身损陨落,岑千山却是痴心不改,坚贞守节,苦手寒窑一百八十载,至今不悔。悲兮?叹兮? 穆雪看到这里,目瞪口呆,恨不能两个巴掌拍醒自己,让自己回想起当年之事。若是当真如书中所言,自己合该被天雷劈死一点也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