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从记事起,就没有妈妈。 李为国是个粗人,因为收入低,也没有再娶一个。 他个子矮,但是李香却分外高,大概是遗传了她的妈妈。 小的时候他们住在不到80平的出租屋内,白色廉价乳胶漆刷的墙,就连桌椅都是李为国从废旧市场里淘来的。 李为国会做些家常菜,但是不会洗碗。当时只有3.4岁的李香不得不包揽下不少家务活。 这种日子过到初一那年,李为国忽然说要去迪海。 迪海那几年在靠海的地皮上开发出一块高端别墅区,地铁两年后开通,据说还会在这里开发出一个学习园区。没开盘前,就已经被火速预定。 大势所趋,在装修届一种地砖美缝开始流行。赶的快不如赶的巧,李为国个不高,但是手上很有力气,有人告诉他,那些富人给钱特别快,干得好还有奖金拿。 李香坚决不同意。 东北这个地界,地大物博人爽快,她从小虽苦,但从没觉得人生是黑暗的,反而对未来充满了光。 她有几个关系很铁的男发小,打小起,跟着他们打刺溜滑、斗鸡、抽嗝。 小时候已经有很多小女孩开始注重外貌,她们觉得这些游戏很粗糙,李香成天跟男孩子在一起,也会变得粗俗又邋遢。 但李香不在乎,换句话说,千金难买她高兴。 但凡听到有碎嘴议论她,她上去就是一脚。 李香学过跆拳道,谁都不敢惹。 念书时,老师讲,中国有960万平方公里,在几千公里外的南方,那里有座城市是人间天堂,就连养出来的人都是水灵白皙的。 不像他们,一个个五大三粗,成天捣乱。 有几个戴着彩色头箍的女孩子听了后直笑,李香一记眼神过去,她们立马噤声。 李为国执意去迪海,而迪海正是老师嘴里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她讨厌迪海。 据说那里的人连雪都没见过,说话也不直白,小里小气。 可是没办法,李为国还是买了两张火车票。 初到迪海,李为国给她找了一所初中。 这里的孩子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对成绩一点不在乎,但确实一个比一个水灵。 她一下子成为了全校最黑最壮的人。 她说话有口音,带着浓浓的东北味,尤其读英语的时候,特别瘪口。 就连英语老师听了,都忍不住笑,“李香啊,你的成绩不错,但是英语发音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初升高的时候,是要考口试的。” 全班都在叽叽喳喳的议论,老师喊了好几嗓子才压住他们。 那是第一次,李香感到了一种叫丢人的情愫,之后,她拼了命的改口音,每天三点起床对着出租屋外的湖面,开始吊嗓子。 期中考试后,她得了第一,忽然有一个温温柔柔的小女孩拉住她,问她要不要放学一起回家。 她笑着说好。 那是她来迪海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她格外珍惜,把所有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全部与她分享。 冬天的时候,温初说她也想体验一下李香嘴里玩刺溜滑的感觉,吵着闹着要去湖边。 迪海最冷的那天,气温创下历史新低,所有人穿上了羽绒服带上了羊毛手套,但气温还是没有冻住湖里的水。 李香在零下的水里游了打半小时才救上来温初。 温初的父母在医院职责了李香和李为国整整一晚,李为国初来乍到,谁也不敢惹,点头弯腰赔不是。 李香站在一旁捏着拳头把嘴唇咬破,忍住没有上去给他们一拳。 温初醒来后的第三天,李香去病房里看她。 温初一脸苍白,穿着宽大的蓝白病服,更显得较小可怜。 “你去和你父母说,是你独自去的湖边,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来迪海前她做过功课,迪海的气温普遍较高,冬天最冷的时候也冻不住湖里的水,她拒绝过温初的提议,但是温初性子犟,李香不同意,她为此还生了气。 那天,李香实在不放心,刚到湖边的时候,温初已经掉了下去。 温初满脸惊慌,此时温爸温妈刚好进来,看到这幕还以为李香又在欺负温初,什么也没说给了她一巴掌。 李香不敢动手,因为这家医院的医药费他们已经负担不起了。 李香走前只给温初说了一句话,“以后别让我看到你。” 温初胆小,如果告诉爸妈实情,她会被爸妈骂死的。 她从小听话,这是她第一次做出格的事。 她说:是李香推她下水的。 她却没想到,少女遮掩蒙羞的恶魔心正在一步步把李香送入深渊。 李为国把家底赔了进去,才把这件事情平息。 之后,李香一个人度过了被谩骂的三年。 因为成绩优异,她考入了一所不错的高中。 军训的时候,她去买水,一眼看到了温初。 彼时的她出落的更加水灵,有了很多追求者。 李香的班级是重点一班,班主任按照成绩排座,她和中考状元是同桌。 她的同桌是个秀气的男孩子,一米八八的个头,脾气很好,从不大声讲话。 李香的个头到初三就没再长过,这时班里很多男孩子已经超过她,她再也不是班里最高的人,但依旧是最黑的一个。 状元叫韩瀚文,他住宿,李香走读。 迪海一中的住宿制度很严,韩瀚文吃不太惯学校的早点,李香知道后,每天多跑2公里去弄堂内给他买粢米饭团。 韩瀚文对她也很好,李香生物有些薄弱,韩瀚文会在每次新科讲完后单独整理一份知识点给她。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高一结束寒假前。 韩瀚文周五放学回家前问李香,“下学期可以每天多带一份饭团吗?” 李香笑着说可以啊。 “一份和原来一样,另一份不要咸蛋黄。” “你不是最爱咸蛋黄吗?” 韩瀚文笑但是没说话。 那天,是李香来迪海后最幸福的一天,回家路上,就连弄堂外趴着的狗都给她吵醒被迫接受了她的下午安问候。 她最不爱吃咸蛋黄了。 少女在青春期心中开始悸动,她开始注重外表,开始学护肤,减肥,把一头短发留长,学会小声讲话。 她用了一个假期让自己变得精致,开学那天她穿了一身粉色连衣裙去到新班级。 环顾一圈,她都没看到韩瀚文。她随便拉了一个人问韩瀚文呢。 同学说,韩瀚文学文了啊,你不知道吗? 她愣在原地。 升完国旗后,李香去文科班找他,把有咸蛋黄的那份给他,韩瀚文问,“另一份呢?” 李香不知该怎么回答。 “忘了就算了,”他一转身,对第一排的温初说,“你等一下我把咸蛋黄弄出来你再吃。” 李香只觉得浑身被灌了铅,脊背一阵凉意,她站在门口,和班级里坐着的温初对视。 最终,是她先撇开视线。 据说,韩瀚文和温初在升高三的那年在一起了,两人要去同一个城市,考同一个大学。 李香看着手里的保送名单,心里冷笑。放下名单,她使劲往嘴里扒饭,什么减肥护肤留长发,早就被她丢了太平洋去。 她得吃饭,她得吃饱肚子去学习,这是唯一能改变她命运的方式。 高三寒假的时候,家里的煤炭不够,李为国接了个活,去背煤炭的任务就交给了李香。 她一个一米七的女孩,推着的小木车,艰难的行走在弄堂内。 迪海这年奇迹般的下了雪,她一个不稳,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雪花飘在她泛黄的白色围巾上,她拍拍腿,扶着木车起来。 一抬头,温初像个精致瓷娃娃一样站在她面前。 她还是那个娇小,像个纸片人。 李香用力扶起木车,期间几块煤炭洒出在地,温初下意识向后躲。 从她身旁走过的时候,温初说,“李香,我把当年你们家赔偿的钱双倍还给你。” 李香停下脚步,把小木车放稳才正眼看她,“有屁就放。” 温初被她的语气吓到,她壮壮胆说,“你要什么都行,我甚至可以给你四年的大学学费,只要你离开他。” 她说的是给,像个施舍者。 李香比她高,气势也比她足,“凭什么?” “凭只有我能和他在一起。”她指指自己的衣服,“我们穿同样品牌的衣服,同样吃米其林三星的点心,可是你呢?” 她对上李香的眼神,一字一句道,“你连最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烧煤取暖。” 她一句一句戳到了李香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李香忍了忍想动手的想法,走前丢给她一句话,没有字面上的意思,单纯想气她:“我是比不了你们家庭优越,但是我能和他保研到同一所大学。” + 可笑吗?挺可笑的。 韩涵文喜欢她? 又同时喜欢温初? 高考前一个月,李香又一次正面见到了韩瀚文。 他约李香吃火锅,李香去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温初会去找你。” “哦。”李香吐了个字。 韩瀚文把菜下进沸腾的红浪里,说,“那份保研申请,我交了。” 李香有些坐不下去了,“你今天想说什么,快点别絮叨。” 李香来迪海6年,学了三年多普通话才改掉东北口音,但是当她气急的时候,东北话不自然的飙了出来。 韩瀚文第一次听她讲东北话,十秒后,他小声说,“我会想办法让温初和我一起去北京,但是她不太喜欢你,所以……” 果然,他在温初和自己之间,选择了前者。 李香听懂了,心里苦笑,但更多的是难过和心酸,“所以,你想让我放弃保研,放弃去北京发展,放弃前途,放弃我本该拥有的一切,放弃……” 韩瀚文没想到她说的这么直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他说不出话,李香站起身,垂眼,声音清澈透亮,“你和温初想去哪里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们想做什么,对未来有多么美好的期待和幻想都是你们的事,但是我今天告诉你们,我,李香,凭本事保研,你的温初要是有能耐,让她自己考到帝都去。” 温初的目的很简单:她不一定能考到北京,但一定不能让李香去北京。 自那后,李香没再见过温初和韩瀚文。 日子一如既往的过,平淡又冗长。 李香已经没去上课了,她保研到了帝都外国语大学金融系,李为国彼时正在出租屋里收拾去帝都的行李。 李为国计划好了,到了帝都他继续做美缝,或者开个小卖部,实在不行回老家谋生,帝都到老家的火车票,硬座只要72块钱。 落叶归根,每个人终归是想家的。 就在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李香出事了。 李为国最后接了一户人家的美缝,之前说好明明要银线,但是交工的时候对方忽然改口说李为国用错颜色。 户型足足有170平,几乎全部瓷砖内都美了缝,对方要求李为国赔偿。 瓷砖全部是进口货,一块的价格够李为国和李香半个月生活费。 他们赔不起,打官司也没有依据。 那伙人来到出租屋的时候,李为国已经把去帝都的大部分行李收拾好。 对方以为他们要跑,砸了出租屋,扔了锅碗瓢盆,这下,他们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他们走后,李香含着泪一个一个把不锈钢的碗捡起来。 水泥地上全是米粒,生的熟的白的黄的都有。 有些吃不了,李香找到塑料袋装好,去丢掉。 门外,温初穿着那身粉色连衣裙站在门口不屑的看着她。 那一刻,所有的隐忍、屈辱、不甘、愤怒全部涌上心头。 她“嘭“的一声把手里的垃圾砸到温初脚下,米粒飞到温初精致的粉色皮鞋上。 下一秒,她一脚踹到温初肚子上。 她很久很久没动过手打人了。 韩瀚文那般侮辱她的时候,她咬咬牙把所有的耻辱咽了下去。 她只想离开迪海,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南方,回到她心里骄阳似火的北方,回到家乡。 去见她的朋友,去肆无忌惮的玩刺溜滑,去实现她的梦想。 可这一切都没了。 十八岁的少女打起人来特别凶狠,一圈一圈往死里打,丝毫不留情。 最后,是三个路过的男人及时拉住她,把她按在地上。 脸贴到地上的时候,李香看到倒在血泊里的温初,露出了苍白的、胜利的微笑。 医院的验伤报告说温初全身多处骨折,好好休养,是不影响后续生活的,但是今年的高考,是废了。 温爸把李香告上了法庭,李为国拿着法院的传单,无声抹泪。 他跪在李香母亲的遗照前,一个又一个扇自己巴掌。 第二天,李香拿着法院的传票去医院找温初。 她丝毫不畏惧,把传单甩在温初的脸上,“我放弃保研。” 她转身要走,温初拦住她,“也不许报考帝都的学校,否则,你就等着坐牢吧。” 此时,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星期。 那十四天,她把自己埋在出租屋内,没有桌子,就把练习册放在墙上写。 高考成绩出来后,她报考了迪海大学,但是因为分不高,被调剂到了文学院。 李为国得到了一个大单,有户将近700平的房子要他去做美缝。 只是那地在花城。 李香收拾好去打工的衣服,对李为国说,“没事爸,我照顾的好自己。” 李为国笑了,有钱人给钱特别快的说法终于在他身上应验。 阴暗的日子终究会过去,黎明也一定会来。她想。 上了大学后,李香变得懦弱胆怯。 她依旧很胖很黑,很多人不喜欢她,比如安寒。 她理解这种感觉,想着算了吧,她现在得罪不起任何人。 有这样一类人,他们被教育要和气生财,不要与人有冲突,哪怕自己收点委屈也不能强词夺理。 这样的人,很多时候都是把牙咬碎了往肚子里咽。 不敢与人争执,畏惧与人接触。 因为无论怎么争执,事情总会往吃亏的方向发展。 哪怕他们是正义的一方。 她隐忍灰暗的前半生,都是这样过来的。 直到,谷雨抱着安寒的快递,狠狠砸到地上。 和她温婉的长相不同,谷雨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硬气,刚正、不惧、无畏。 那种最原始来自心底自信,是她这辈子学不来的。 有过温初的那段过往,李香不敢对谷雨有任何交心的深谈。 她会帮谷雨买饭,提醒她上课,和她一起转接,帮她打“流氓”,但就是不敢提起过往。 直到,李香买票被骗。 菜场旁的出租屋内,李香看到小小一只的谷雨护犊子一样的护着她。 她冲进来的时候,像头小狮子,生怕她受了委屈,受了欺负。 活了快20年的李香第一次被一个小姑娘保护着。 那种感觉李香形容不出来。 自己原来也被人在乎着,这个苟延残喘的世界上,原来也有人把她放心里。 没尝过蜜糖的滋味,有人递给她一张糖纸她都觉得是幸运。 她自卑、敏感也极其容易被感动。 从那天起,她发誓一定把谷雨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 谷雨大三那年,意外怀孕,夏舒芒辞了工作,专心照顾她。 《诗词大会》她得了第二名,按照学校规定,也能保送研究生,她全心全意在家安胎。 等她生产完,就能开学。 也是因为这个孩子,蒋曼对她多上了心。 哪怕蒋曼恨谷雨为什么拦了她的路,但母女连心,谷雨被网暴的时候,她没少操心。 关于阿黄这件事,李香后来才从老一辈人嘴里得知。 门前忽然去世一条狗,是为了给这家主人挡灾,以报答主人的养育之恩。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 真真假假交织在一起,让人分辨不清楚是非。 李香大二下学期开始创业,做服装生意,一开始只是当免费劳动力,但是她机灵,想办法从然姐那里学服装产业链的关系和市场发展。 她忙的不可开交,谷雨看了都心疼,“香香啊,要不我养你吧,反正我这辈子也花不完这么多钱。” 李香狼吞虎咽的扒着饭,含糊着说,“好啊,你养我吧。我下午想吃全羊宴,请不请客?” 谷雨当着她的面立即定了餐厅。 李香假装被富婆包养的样子,一脸满足。 其实只有她知道,她已经快两个多月没吃过肉了,她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她大学学的是文学,可她文科并不好。到了大三这年,有准备的人已经开始考研。 她也一样,曾经丢掉的东西,她要一个一个全部拿回来。 李香买了一堆金融方面的书,准备自学考研。 从温爸向李为国要赔偿费的时候她就知道,钱对于他们这种出生的家庭有多么重要。 李为国前天来看她,他半头头发都白了,草草吃过饭后又紧接着跑下一户人家。 李香的心被狠狠捏住,捏到变形发疼。 这天,李香接到一个大单,卖衣服的老板在杭州有一批滞销货,他可以低价卖给李香。 李香问父亲借钱,打算试一试。李为国不同意,做买卖这种事,十商九奸,李为国是老实人,他自认为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万一赔了,他们家输不起,另外,他开始劝李香考编制,考公务员。 李为国穷了一辈子,他想女儿也能安稳下来,至少能吃口饱饭。 李香哭着说好,她又一次妥协了。 她把所有金融服装类的书全部卖掉,开始准备考编。 对方老板最后问她要不要货,李香拿着电话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试一试。 在她步入平凡人生前,她想奋力一搏,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可是她没钱进货,也没有可以抵押的东西去银行贷款。 这意味着,她最后鼓起勇气向世界宣战的勇气也不复存在。 这天,她去洗衣房洗衣服。 洗衣房里有十个洗衣机,地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塑料盆,墙上贴着巨大红底海报,上面写着:请注意洗衣机的容量哦! 她抱着衣服艰难的从中走过,找到了一个还剩下18分钟的洗衣机。 洗衣机倒数第三分钟的时候,来了一个穿百褶裙的姑娘,她姑娘扎着双马尾,头上戴着个小兔子。 李香淡淡瞥了一眼,移开视线。 兔女郎环视一地,从最远处找到自己的盆,用脚踢过去,期间,不少衣服盆被她踢倒。 她假装看不见,把自己累成小山的盆提到李香面前的洗衣机前。 李香碰了碰她,“我在等这个。” 兔女郎转身,“我先来的。” 李香做事从来讲道理,她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那姑娘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话一出全是蛮不讲理,“我的盆在这里等着不行吗?” “这里这么多没洗的衣服,我怎么知道哪个是你的。” 兔女郎又重复了一遍,“我的盆在这里也等了很久了,不行吗?” 话毕,洗衣机正好停止,那姑娘没等李香说话,把洗衣机里原有的衣服揪出来丢到空篓子里,接着把自己的丢了进去。 李香的拳头刚刚抬起来,忽然想到什么,又放下了手。 “李香——”门外,有人叫她。 是四石。 她和兔女郎一起转身望去,四石双手插兜,有点吊儿郎当的模样。 说实话李香一直觉得四石没有夏舒芒好看,大概是每次他都和夏舒芒一起出现,大神的光芒遮盖住了他原本的美貌。 他站在洗衣房门口,背着光,一身黑色冲锋衣,干净利落的短发,抿着嘴,一言不发。 兔女郎看直了眼,眼巴巴看着李香向他走过去。 他还是双手插兜,眼神移到李香身上,“怎么了?”他轻声问。 李香独立惯了,这种事情不打算告诉四石,她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她不习惯还,也还不起。 李香没说话,四石从她眼神里看出了一种息事宁人的想法。 她越过李香,来到洗衣机面前,一脚踹翻兔女郎的衣服盆。 李香被吓傻了。 四石还是那个姿势,他淡淡道,“眼瞎吗?看不到墙上贴的告示。” 兔女郎从他进门起就已经开始怂了,她认得四石,他经常和夏舒芒柳曦和混在一起,家境应该不错,至少比她要有底气。 “我……那个……”她说不出话,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四石没打算放她走,他逼着兔女郎把所有衣服放进洗衣机里,看着她开了最大功率,倒了半瓶洗衣液,才拉着李香离开。 操场上。 “你没必要这样的。” 四石靠在墙边,含笑看她,“你平时受欺负,都是这样处理的?” 李香很想说不是,曾经的她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还是唯唯诺诺不敢接话,和四石想的一模一样。 他稍稍用力站直身体,走前,李香听到他说,“你要是想这辈子都这样过,那就忍着吧。” 那天李香在操场上跑了20圈,累到虚脱才回宿舍。 兔女郎被洗衣房的阿姨骂了一通。 她洗的衣服超出了机器本身的容量,洗衣机承受不了,默默自尽了。 事情最后以她赔偿一个新的算结束。 四石的话像魔咒一样天天出现在李香脑海里。 你要是想这辈子都这样过,那就忍着吧。 这辈子都这样,就忍着吧。 李香坚持跑步,从她第一次穿不进漫展衣服那天开始。 这天,她一口气跑了十圈,停下来扶着膝盖喘粗气。 面前多了一瓶水,是四石给的。 李香接过一口气喝掉半瓶,她边喘气边对四石说,“你有钱吗,借我。” 四石把这几年比赛的奖金全部借给了李香,甚至把在菜场的房子也卖了。 他想让这个姑娘变好,想看着她迈向光明。 他太懂隐忍的滋味,在一个又一个不见天日的医院病房内,求着让医生救他母亲。 他为此去外面打工,老板拖欠工资,他忍了半年,对方一直拖欠不给。 直到柳曦和知道了这件事,他和四石两个人瞒着夏舒芒,砸了那人的烧烤摊。 那一刻,他才明白,你对这个世界越让步,这个世界越不会记着你的好。对于穷人,它只会得寸进尺。 带着锐刺的善良,才能被称之为善良。 李香拿着钱,买下了老板的货。 她懂一点营销,但不是很精。 电商一天天崛起,她打算开直播带货。 刚开始销量并不好,直播间只有几个人。 忽然有一天,一个大佬买了她直播间三十套衣服。 有一就有二,她认为自己的好日子来了。 【香香加油!香香最棒!】 【爱你爱你!】 【哇,香香家的衣服都好好看哦!】 【哇哇,香香瘦了好多哦!】 【香香,变美还爱我吗!】 【吼吼吼!】 李香给谷雨气笑了,她知道此刻她正在看着她,她也不是个爱掉眼泪的人,但是看着页面上月销售30的字眼,她还是不争气的哭了。 谷雨一帮人大量帮她做宣传,加上她自己之前学到的营销策略,月销量逐渐上升。 货卖到一半的时候,李为国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李香在做电商主播。 他平时也玩短视频,视频里的美女妖艳动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竟然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他特意来了趟迪海,在仓库内大声呵斥李香,骂她不检点。 李香给父亲解释,但是李为国不听,他让李香退了货,安安心心考编制。 “爸,这些货都是我借钱进的,现在已经有起色了,你让我撒手,我怎么可能放手!” 李为国吼她,“我已经帮你找好下家了,你现在立马给我回学校去安心读书。” 李为国除了马云麻花疼之外,一辈子不认识几个商人,他又长期在花城工作,哪里认识什么下家。 “爸你告诉我,是谁告诉你我做带货主播的。” 李香买了去帝都的火车票。 十六个小时,硬座。 她很久没见过韩瀚文和温初了。 她也没想到他们的手能伸这么长。 温初复读一年,在帝都读了个三本。 他们像故事里的王子和公主,共同奔赴着未来。 但其实只有温初知道,她和韩瀚文的关系没有看上去那么美丽。 温润如玉从不大声讲话的韩瀚文竟然被她逼到见了她就躲。 韩瀚文曾经喜欢过李香,所以她用了点手段让李香永远消失在他们的世界里。 某个周五,温初去找韩瀚文吃饭,韩瀚文去洗手间之际,她拿过他的手机,发现他竟然在看直播。 直播的人,是李香。 淘宝记录里,他有几十条订单,全部买了女装。 曾经的医院记录里李为国留下过电话,她找到病例,给李为国打了过去。 四石说的对,你对这个世界越隐忍,这个世界越看不起你。 当着全校人的面,李香狠狠甩了温初一巴掌,她抓住她的衣服领,低声怒吼,“温初,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温初和韩瀚文分手了,韩瀚文说,他对不起李香,她要去追她。 温初哭着问他,“那我呢,我跟着你来到帝都,那我呢!” “对不起。”他起身就要走,温初嘶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瀚文,你承认吧!你当初喜欢我是因为我比李香好看,而现在,她变瘦了变美了会搭配衣服了,你才开始喜欢她的!” 当年,她们意外穿了同一身连衣裙,温初出落的落落大方,让人看了移不开眼。 如今,李香也成为了北方人嘴里,那种出水芙蓉的南方人。 李为国还是卖了李香所有的货,因为温初手里有李香打人的证据。 一下子,李香又什么都没了,除此外,还欠了四石一堆债。 四石告诉她不急,他有钱,他也可以继续挣钱。 李香心里过意不去,她咬着煎饼,对四石说,“要不我把我低给你做女朋友吧。” 四石大力揉了揉她脑袋,笑意止不住,“行啊!” 四石进了家科技公司,年薪50万起。 与此同时,李香开始了考编的漫漫长路。 图书馆人多,她占不到地,只能在宿舍学习。 舍友安寒和安易在老家已经找到了工作,她们的父亲是煤老板,人脉广,不愁没工作。 人人生而平等,是说给本以为就平等的富人的。 大三寒假这年,学校有一个自愿支教的活动。 彼时李为国从花城回到迪海,他想让李香去参加,积累教学经验。 李为国又老了,四十几的人看上去像六十多的老人,去超市买面包的时候,售货员问,“李香,你爷爷啊?” 她苦笑着说不是,这是她父亲。 她答应去支教,不为了自己,为了父亲。 李为国为她奔波了大半辈子,每次她闯祸,都是李为国求爷爷告奶奶为她凑钱。 她二十好几的人了,再不好意思向李为国开口。 支教的生活没有想象中艰苦,学校领导对她特别关心,入职第二天是教师节,县教育局局长还亲自下校慰问了她们。 四石有时会来看她,给她带好吃的,给她讲在公司发生的种种。 李香一句也讲不出来。 她的生活四点成一圈。 教室办公室宿舍厨房。 没有意外的趣事发生,也没有惊心动魄的外交风云。 不出意外,她平凡的后半生,也就这样过了。 她向四石提了分手,四石没同意。 和她同寝室有一个念法律的学姐,她本科是个二本,已经过了初试分数线,等着去复试。 “李香,你的本科学校那么厉害,是不是不打算考研啊?” 她不是不打算,是根本打算不了。 四五月的时候,那个姑娘过了迪海大学的复试,欢欢喜喜辞了工作,准备回去读研究生。 她走的那天,李香独自在宿舍里喝了一个晚上的酒。 第二天四石发现她的时候,李香已经没有意识了。 “你疯了吗?不就是个研究生吗,我陪你考。” 他年薪50万的工作,说放弃就放弃,脑子被驴踢了吗。 四石来真的,他真的辞了工作,和李香一起考研。 这天,李香看着四石发来的辞职信,吸了吸鼻子,把手机装进衣服口袋里。 她给李为国打了电话,两个人大吵了一架。 挂完电话,李香出了校门去买炒米饭。 她去意已决,走之前,想吃一顿好的。 炒米等了大半小时才做好,她提着饭,走在县城昏暗狭小的土路上。 路灯坏了,她边走边哭,但是谁也看不见。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却一次次为了生活低头。 快到学校的时候,她抹了眼泪,转身去了奶茶店。 既然生活已经这么苦了,那就奖励自己一杯甜奶茶吧。 打内心里,她一直都是个乐观的女孩。 她喝奶茶爱喝烫的,她嘱咐了阿姨三遍,要开水冲的奶茶。 回到办公室,她才想起饭盒落在了厨房,而厨房已经锁了。 她看到桌子上有个水杯,她把炒饭外层的塑料袋摘下来套在水杯上,用勺子挖着米饭。 最近有个很火的电视剧,谷雨向她推荐过很多次,她没有会员,只能等广告。 杯子口有点小,李香不小心把炒饭舀在了外面,最后她干脆杯子也不要了,摊着袋子吃。 广告有九十多秒,她巴拉了几口米饭,又用吸管戳开奶茶,往嘴里送。 吸第一口,她感觉温度不对。 这不是她要的温度,可她明明嘱咐了好几遍。 她回眼一望,广告竟然还有70多秒。 李香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因为一段70多秒的广告和一杯温奶茶而流泪。 回到学校,李香开始考研。 她之前低价卖了自己所有的考研书,重新买,又是一笔巨款。 她动了动脑子,以收二手书大妈的身份从很多大四学姐那里收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书。 一斤5毛钱,除了金融外的,还收了一堆其他专业的书。 她留下自己需要的,把其他书按照一斤6毛的价格卖了给了真正的大妈。 李香没有系统的学过金融,凭借她那三脚猫的功夫,考研自然是不行的。 她疯狂的逼自己看书,没日没夜的学习。 图书馆占不到位置,天无绝人之路,四石在校外租了房子,两室一厅,很适合考研用。 李香搬了进去,每天,她做饭炒菜,四石负责洗碗扫卫生。 她无数次的劝四石回去工作,但是四石指着招聘单说,“看到了吗?研究生学历招聘,年薪能有80万以上。” 四石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和李香一样,唯有读书能改变命运。 今年暑假,李香没回去找李为国,她安心在迪海复习。 这天,她去买菜的时候,钱包被抢,有时候命运弄人,竟然是韩瀚文帮她抢回来的。 他保研到了迪海大学,他说落叶归根,他想在迪海安家。 四石去警察局接李香,看到韩瀚文的那刻,上去给了他一拳。 韩瀚文打不过四石,捂着半边脸,走了。 回到家,四石把李香按在墙上亲,把人都亲哭了也不打算放手。 “你还喜欢他吗?” 李香在他怀里摇头,她垫了垫脚,吻上四石,“你饿不饿,我今天买了牛肉,很新鲜的。” 四石放开她,亲了亲她的脸,“饿。” 韩瀚文租了套公寓,离李香不远,李香每天去买菜的时候,经常遇得到他。 这让她很烦躁,下意识躲远他。 韩瀚文拉住她,“李香,你是不是要考金融?我父亲认识迪海大学学金融的老教授。应该正好是你那个专业的。” 之后,李香不再躲他了。 老教授提问了李香几个问题,聊了一下午后,他对李香说:你的理论知识很薄弱,但是想法很多。还有时间,继续努力。 从那后,李香有空了就去老教授家里做客,向他讨经验,讨知识。 只要是对自己有益的,无论什么来源,她都能接受。 韩瀚文借口顺路,每周都送李香去教授家。 他给李香买包买衣服,该送的全部送了一遍。 天气转凉,出租屋内的炒锅也很久没动过火了。这天李香从车里下来,刚走到楼道,四石在那里等她。 他们对视了很久,最后四石把烟头踩在脚底,转身离开。 李香从出租屋搬了出去,她没地方去,谷雨知道后,把在清水湾的房子借给她。 冬天不声不响的降临,这天迪海下了雪,李香算着考研时间。 今天距离考研还有20天,是她和四石分手的第80天。 考研那天,帝都大雪,谷雨生了个小公主,孩子粉扑扑的,特别可爱。 李香考完试去看孩子,小谷雨扑腾着两只手,向她要抱抱。 她得赶火车,匆匆和谷雨见了一面,便打了车去火车站。 回到迪海,她告诉李为国。 她一定考得上。 从12岁到22岁。整整十年时间,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初试复试都狠顺利,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李香去出租屋找四石。 四石不在,她就坐在台阶上等。 那天韩瀚文也来找她,他向她求婚。李香当场拒绝了他。 “为什么!你现在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哪一个不是我花钱买的?就连导师也是我为你找的,你现在考到了迪海大学,还有什么不满意。” 李香微笑,把录取通知书甩他脸上,“我有告诉过你我要留在迪海吗?” “那你天天往教授家跑什么?!” “没有他,我怎么能拿得到推荐信?”她和四石不一样,四石在计算机方面是天才,可她必须保证,能和他在一起。她半路出家学金融,推荐信能大大增加她录取的机会。 韩瀚文气到发抖,一句话说不出来。 楼梯下,四石把一切都听了进去。 他去取了个快递。他的录取通知书,和李香丢在韩瀚文身上的那张——一模一样。 李香最后一次在迪海大学洗衣服,又碰到了兔女郎。 她又想抢洗衣机,李香这次静静的看她作妖。在大一小学妹快哭了的时候,她才缓缓走进来。 “墙上写着排队眼瞎看不见啊!”兔女郎被她吼的身体一颤一颤。小学妹见她气势这么强,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无独有偶,和她遇到的情况一模一样。 她没像上次一样息事宁人,劈头盖脸把兔女郎骂了一顿,最后对小学妹说,“你别怕她,她敢事后找你麻烦,你来找我。” 这件事被当场的学生拍了下来放到了网上,李香莫名其妙的火了。 后来有人扒出她是当初那个卖衣服的主播,衣服质量不错,价格平民,就是不知道后来为什么没有了。 李香因此被很多服装场找上了门。 命运大概有时就是这样,让你尝过生活的苦,然后给你一颗巨大的糖。 她重新当回了主播,半工半读。 她赚了大把的钱,李叔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四石在帝都接到了一家上市科技公司的offer,他说的对,在这个人口大国,学历一定是最重要的。 她没有谷雨的家世背景,没有温初韩瀚文他们有人脉,没有四石那样聪明的大脑,但她有一颗善良的心。 她分的清楚谁对她好,看得明白谁在尔虞我诈。 所以,对于四石,她深感愧疚。 愧疚那一百个日日夜夜里,没有对你说实话,没有对你拼命的好—— 没有告诉你,我一直都喜欢你。 我爱的人,永远永远都是曾经救赎我的天使。 此生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