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知道了,裴庆对他确实没有恶意,没有利用,但‘另有图谋’也是真的。 其实很早的时候,许盈就察觉到了,羊琮和裴庆属于活得很清醒,所以异常痛苦的人。他们将这天下很多事看得明白,同时又具有很强的责任心,想要去改变什么。他们痛苦的根源不是没法改变,而是以他们的身份明明可以做点儿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做。 他们因为身份而贵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上人’,同时也被身份束缚...他们没法背叛自己的身份。 许盈当时并不因此觉得羊琮和裴庆有错,他其实很可怜这两个人。他完全理解他们的困境,因为哪怕是来自现代的他,生活在这个时代,也被部分同化了,很多时候没法挣脱自己的身份、 身份所处的阶级。可想而知,本身就成长在这个时代的人,他们只会更难! 他们想要做的事不只是要面对实际上的阻力,同时也有来自内心的压力——他们从小就被教导要如何维护家族的利益,要保存家族,学习着此时世家子弟学习的一切东西,从行为举止,到思维方式。哪怕他们最后展现出了某种程度上的异化,也无法拜托那悠长岁月里受到的影响了。 这种心理上近乎割裂的纠结,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心理压力,这又是许盈没有的了。 对于一个现代来的青年,这个时代很多‘规则’都是天然该被打破的...他可没有‘背叛’的心理压力,他只会觉得自己让这个世界更好了一点儿。 现在想想,两人竟然是从一开始就将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寄托到了他身上。 想明白这一点的许盈,先是觉得自己被一种巨大的荒谬包围了。这虽然是说得通的,但这真的好吗?当初他们下定这个决心的时候,自己才多大?裴庆给自己做老师的时候,他只是世人眼里的一个小孩子罢了。 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寄托那么沉重的东西,寄托自己无法带来的未来,这样真的可以吗? 然后,许盈就感受到了更深的怜悯。 他没有去问裴庆他们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近乎赌博一样做出这样剑走偏锋的决定。这个时候问这个毫无意义——了解他们是爽快地做了决定,还是内里有一番怎样的百转千回?不,不用了。 中间无论经历了什么,最终做出这样决定的两个人都是可怜的。 要怎样绝望,要怎样体会到自己的无力,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孩子虚无缥缈的未来上?应该是走投无路了,于穷途末路时连孤注一掷都算不上的决定吧。 非要去做点儿什么,总好过最后结束时什么都没做...怕未来回首一生时,忍不住去后悔,如果当初能做点什么,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会不会一切就会有所不同。怕行在人生路上,这也做不了,那也做不了,那样的虚无,连自己活着的岁月都支撑不起来。 太可怜了。 裴庆 看到了许盈眼睛里深深、深深的怜悯,知道自己这个学生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他们希望他做什么,也明白了他们这些年的挣扎与狼狈——当初一起教的几个孩子,相比起罗真,许盈不太能看透细节。相比起吴轲,他更是没法洞察人心。但有些时候,许盈又会敏锐的可怕。 裴庆觉得许盈身上也有别人没有的才能...他总是有着过剩的同理心,能够代入别人的视角,察觉到另一个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人面临着怎样细微的命运拉扯。 “玉郎...知晓了?” “嗯,知晓了。”似乎是怕裴庆误会,许盈又补充了一句:“全都知晓了,从头到尾,从二十年前,到二十年后。” 许盈感到气氛有点儿过于沉重了...虽然羊琮这位他很尊敬的长辈离开了这个世界,气氛本该沉重,但他却不想那样——非要说的话,死得其所之后,悲伤的感觉其实不重。相比起离开这个世界的羊琮,他觉得裴庆是更让人担心的。 让这个可怜人轻松一点儿罢,哪怕只有一点儿...... 遵从自己的心,许盈语气轻快地抱怨:“说来,舅舅与先生你还真是能给我找事啊...人都说,长辈往往是上辈子欠了晚辈的,这辈子晚辈便来讨债了,无论晚辈惹了多少祸,长辈都得出面摆平。如今,怎么反过来了?” “因为舅舅与先生这些...我这辈子都得搭进去了!” 听许盈如此说,裴庆扯了扯嘴角:“这话是在耍赖了...金鳞本非池中物,‘汝南麒麟儿’啊,原来就不是能一辈子蛰居的。就算没有我与明德,你迟早也是要闹个天翻地覆的。如今这般,只是推了一把。” 让你更早走上必定的路...在一个很好的时机。 “老师,别说什么‘汝南麒麟儿’了,这本就是袁继给评的,如今再说,总让人过不去啊!”总算不用尊称那位袁家当家人了,在这个袁继黄袍加身的当口,站在许盈的阵营直呼其名也算是一种‘立场正确’。 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许盈看向身边其他人。这个时候,原本因为突如其来的消息,以及裴庆那番令人目瞪口呆的发言而惊 的失语的诸人,也渐渐回过神来了。许盈摇摇头,似乎有些头疼的样子,无奈道:“如此,接下来一些日子,怕是要比过去更忙了。” 说到这里,许盈又补充了一句:“说不定,睡眠也不能足了。” 说的好像接下来只是要认真工作、拼命加班一样...明明做出决定,那就是天大的事了! 然而,许盈的态度却是刚刚好的,每一个信赖他、也被他信赖的人,忽然也坦然了。罗真不再站着,而是重新舒舒服服坐下,倚靠在软绵绵的隐囊上:“命苦啊...大约我上辈子欠你的罢!明明能一辈子做个闲散人的,如今却要比世人都勤勉!” 第368章 杨微夜间被外面的动静吵醒时,皱了皱眉。卧在旁边的妾室也醒了,低声道:“郎君?” 杨微侧耳听着,确定了什么,对她道:“大约是公事...你先睡罢!” 这样说着,由着守夜的婢女穿了一件外袍,就匆匆走了出去。见廊下站的是他心腹的属下,以及一个常给他送信的男子,便直往书房去,这两人也不迟疑,立刻跟上了。 送信的男子是许盈的人,杨微和许盈的书信往来常有他在中间传递。这也是如今杨微在江州州牧府做参军司马后才有的,之前他们作为表兄弟固然有书信往来,却也不用专门用着一个联络人。 有杨微在州牧府身居高位,许盈要做许多事情都方便的多...许盈要做的很多事都需要官方配合来着,有自己这边的人在州牧府是必然的。事实上,杨微在官场上稳扎稳打,在当初选去处的时候,也是有几个选项的,是许盈特意写了信给他,他这才转到了江州州牧府做参军司马。 杨微的存在方便了许盈,同时,许盈的支持又何尝不是方便了杨微呢! 在地方为官,哪怕是做主官,有地方势力支持还是没有地方势力支持,那都是两回事!更何况是做人属官,那是受两重掣肘,这方面的顾虑就更多了!有了许盈,杨微在江州做参军司马可以说是轻松愉快,攒政绩也快!如果没有意外,在江州做下的政绩足够写的漂漂亮亮,成为接下来升官的依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