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点下班,袁沅先跟着租房中介去看了眼房子, 一居室的单身公寓、拎包入住即可, 付了定金房租拿上钥匙, 她赶回家准备收拾东西,一进门就被夏钧热烘烘的地抱住了。 “沅姑姑,你想我吗?”夏钧圆脑袋拱了拱她的手臂,半大的孩子每天都这么开心。 袁沅端详他,出去浪了一圈晒得黑了,摸摸他的脸颊, “费城好玩还是纽约好玩?” 夏钧是跟一个全美名校游夏令营出去的,只有三四个孩子,全程精英护理, 向导跟了几人,连带家里的保镖都跟着去了两个, 以玩为主。 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又点头, 拉着袁沅的胳膊,“沅姑姑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来看看嘛。” “好。”袁沅拄着拐杖过去, 一楼大厅的桌子上堆满了“礼物”, 童修丽瘫坐在沙发上,“阿沅, 我没想到我生了个儿子,比我还能买买买。” 一扫今早的压抑,童修丽看着儿子已经万事足。 和夏钧闹腾了一会儿, 收获一对包装精良的老银蜡烛底座,说是在一个跳蚤市场淘来的古董,特别适合她。袁沅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自己跟这对中世纪风格的古董有什么关系,含笑将礼物收了。 趁着夏钧乐呵乐呵地整理其他东西,她悄声与童修丽道:“嫂子,我一会儿收拾下,就搬出去了。” “……”童修丽一愣神,直觉反应就是去抓她的手腕,“为什么啊?” 袁沅漆黑的眼眸看她,没有回答这个她本应该更明白的问题。 袁沅上楼,童修丽纠结复杂地看着夏钧,不知道怎么要跟孩子说他喜欢的沅姑姑要搬出去住这件事,她折身去找静阿姨,将事情简单一说。 静阿姨轻叹气。 童修丽问,“怎么办,阿沅脾气也是倔,轻易拦不住。是不是要更克铭说下……” “我去看看,太太你先到外面,这里油烟重。”静阿姨推她,才收拾下厨房才去阿沅房间,等敲开门只见袁沅已经简单收了两个行李箱子。 静阿姨扫一眼,床头柜的照片也被收起来,她上前帮忙拉起行李箱的盖,“阿沅?” 袁沅看她,带着点笑,笑意中又有点难过,“我得走了。” 静阿姨将盖子翻过来,拉着她坐在床畔,“真的要走吗?” “真要走。”袁沅将手抽回来,她一向对静阿姨亲近,但到关键时刻她也很清楚,静阿姨老底子里就是夏家的人,很多事情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是不轻易说出口而已,立场,早就明明白白,所以她也不会问那些纠葛,问了,反倒徒增尴尬。 静阿姨突然像是很生气,“你走去哪里?你家里人都没在了,这里不是你的家吗?再怎么样,你也住了这么久,再过几天你过过生日,就整整十七年了。” 她搂着袁沅单薄的肩膀,反复地问,“你走去哪里?” 袁沅红着眼睛看向地上两个行李箱,“换个环境吧。” 静阿姨没说话,半晌才恍惚地站起来,“我去给你找毕师傅来帮忙,你一个人,怎么拿得下。” 她似乎还是没能相信,袁沅这说走就要走,一步三回头地看她整理余下的东西,行至门口才长叹,匆匆下楼去找毕师傅。 童修丽看静阿姨走下来,用眼神问怎么样,只见她摇头,不一会儿毕师傅也跟着进来,紧接着拎着袁沅行李下楼。 “沅姑姑去旅游吗?沅姑姑?”夏钧看到动静冲上楼梯跑到袁沅房间门口,探头探脑,“沅姑姑!你去哪里?” 袁沅叠着拐杖,将其中一根递给他,“帮我拿一下。”她自己则空出手转身将房门关上。 在刹那,她心中空空,无数个黑夜无眠的迷惘时刻,她也曾将此当做了避难所,藏纳下一切汹涌的情绪。 只是当现在离开,也似并没有想象中的难。 “阿沅,接下去要住哪里?”童修丽接过夏钧手里的东西,揉着儿子的脑门,“钧钧,去那边玩好不好?” 八九岁的小男孩,似懂了又似不懂,大人之间的情绪波动,他既能敏锐的感知,又有些本能的敬畏,水汪汪的眼睛望向袁沅,“沅姑姑,你是不是去旅游啊?” 袁沅弯腰尽量与他平视,“我搬出去住,不是去旅游。” 夏钧眨巴眨巴眼,想问为什么,却嘟嘟囔囔地说:“那你周末会带我玩吗?” “会,你找我就好。”袁沅也柔他后脑勺,倒是意外他没有要说些孩子气的话。 童修丽非常坚持,她坚持要让毕师傅跟着,她跟袁沅上了她的车,毕师傅则开着家里的车在后面跟着。 “我得知道你住在哪里,住得好不好。”童修丽坐在副驾上,想想袁沅这几年来一个人进进出出,除了车子保养、公司公事,多半都是自己开车,风雨无阻,鲜少叫苦,鲜少怨天尤人。 但习惯又非常可怕,她竟然已经习惯了这样坚强、倔强的一个袁沅,也很少去关心她、爱护她,像是她理所当然应该这么过着。 “阿沅,听我一句话,找个人陪伴你好不好?”童修丽看她转弯,车子方向是开到公司那边,心里一边猜测着她的落脚点,一边道,“凡事情,有商有量,不管怎么样,总比一个人好。” 八月的广城,这个时间点,已经天色全暗。 袁沅半边脸在灯光中忽明忽暗,眼神淡淡然地望着前方。 她不知怎么回答童修丽,她没错,她也没错,这些都是死道理,但人毕竟是活的,如何选择也是由自己,这里面最难的是,让别人认同自己。 稍作考虑,她才道:“好,但不急在这一时,我先安顿下来。”“温家的那个二少,怎么样?”童修丽问她,“还是我再帮你物色物色?” 袁沅哭笑不得,想说几句重话,却始终说不出口,憋在心口,“我快到了嫂子,一会儿你跟毕师傅帮我搬上去就回去吧。” 童修丽像是知道了她不愿意围绕结婚的事情打转,点着头说好。 不一会儿,果然到了一个小高层公寓楼区。 行李不多,三个人一起上去,毕师傅得了静阿姨的叮嘱,还前后看了一眼,“袁小姐,要是有什么要添置的你跟我说,我去买。” “先不用,挺齐全的。” 童修丽看着这一眼到底的房间,五十多平,不大不小,灯光倒是明亮,却更显得白墙苍白、餐桌简陋,过习惯舒服日子,她已经不太能适应这样的环境,帮忙铺了床和被罩,她才可怜道:“会不会太简单?空调我感觉也不够凉快。” “这里的空调都是这样的,一式的。”毕师傅在那头帮忙整理厨房,“这已经算是新的了。” 袁沅苦笑,等收拾停当,就将他们送走了。 包里的手机从八点多就一直在震动,袁沅没接,等人都走完了,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更躁动。 是欧阳的电话,从昨天到今天,乃至于上班时间都在打来。 望着屋外的世界,天空灰蓝,灯光污染已经将这座城市的星空彻底毁去,只剩下令人透不过气的窒闷。 像是在跟自己打心理战,许久袁沅才去接了电话。 “阿沅,你在搞什么?”欧阳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急,甚至于比上次她跳海救人都让他崩溃。 袁沅靠在窗口,玻璃既暖又凉,她深感抱歉,却无从开口,想来想去只能说:“我见着夏克安了。” “嗯。”欧阳不意外,“怎么说?” “能怎么说,一筹莫展。”袁沅轻笑,为自己的无能。 欧阳用力呼出一口气,“既然这样,你先听我说,方镇平这边有点头绪,另外上次通达的钱已经处理完了,但他丢了一个新单子过来,你看接不接。” “你说。”袁沅扶着这陌生的墙壁坐到沙发上,沙发边有一盏黑色的落地灯,她拨弄两下打开,暖黄的色彩容易给人营造安心感,她坐在灯光边,眉梢到眼角再到紧紧抿住的唇角,都在颓靡中有一抹坚毅。 “夏东集团参与的慈善城市计划中,二期规划,不是有一部分为了符合全面打造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升级配套的高端商业零售、酒店超市等等项目吗?” 袁沅将情绪收回来,过了一下整个项目,“二期刚开始动土动工,招标这块起码要等到明后年。”二期整体建筑体量大,相比较一期以慈善为主,二期重在商业化。 “金主的意思是,夏东集团是整个项目里最重要的企业,从建造、后期的招商,每一步都得分一杯羹,他们想以合作的模式介入二期。”欧阳道。 袁沅忽然笑了,这两天绷紧的神经彻底松垮:“那他应该去找夏克铭,我办不了这件事。” 她是绝对不会相信,夏克铭这样的人,在睡榻之上能容通达这样一只大老虎。 刚过去的能源标就已经让夏东集团失了一块新业务,怎么可能将集团这两年最要紧的项目剥开口子。再者,广城市政的整个领导班子能不能在任期内出政绩,就看整个慈善城市计划的展开,这里面牵扯的人和事、权和钱,实在是太复杂,不是一两个人能左右得了。 “你怎么了?”欧阳反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袁沅沉默,眼睛望着炽烈的灯源,“好吧,这件事我考虑下,两天后给你回复好吗?” “可以。” 欧阳将方镇平的事情稍稍一提,“你们集团公司里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关系,除了上次查到财务那个姓廖的。但底下的几个子分公司,有不少,我一会儿给你发一份跟他过从甚密的人。另外,我上次的消息有误,他不是夏家资助出去念的书。” “嗯?”袁沅不知道欧阳怎么会在这种小事上出问题。 “也不对,是夏家,但不是夏克铭这边,是夏克铭的伯伯,夏良柏。”欧阳点着笔头,仔细道来,“我当时只扫了眼资料没看清,后面仔细深挖下去才发现,存档的资料中是夏良柏亲自给方镇平颁的资助证书。” “那得十几年前了吧?” 袁沅往上算了下夏克铭接手夏东集团的时间,怎么说都起码要到她进夏家以前的事情了。 “对,而且方镇平因为是孤儿,基本上是一路被资助上来的,从上大学到留学期间,不排除和夏良柏一直保持着联系。” 欧阳笑了一声,“我顺手查了下夏良柏,他有一个女儿,跟夏克安差不多年纪,现在在瑞士生活,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夏良柏一个人独居在英国,巧合的是,方镇平就是在英国留的学。” “查查夏良柏在夏东集团持有的股份吧。”袁沅头疼地道,想起方镇平之前的样子,“他这个背景,夏克铭难道不知道?” “很难说,因为表面上,的确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是夏良柏的人。而且自夏克铭接手了公司,夏良柏就提前退出了。而且,夏良柏都走了十几年,就算在公司安插个人,也没什么意义——至少现在看上去没有意义。”欧阳补充一句,以免将话说的太绝对。 袁沅却敏感地指出:“730能源标书泄露,我总觉得和方镇平有关。”她简单讲理由道来,并提到,“通达老板太狡猾,能找到你头上,肯定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有第二手准备——都一样是花钱,再多花一笔钱找个人做内应拿标书,并不难。” “道理大家都懂,但如果通达找了个方镇平,还被发现闹了汪清盛那一出,这算是怎么回事?怎么解释?”欧阳心思缜密地反问她。 “算了,放过我吧,我现在只想洗个澡睡一觉。” “逃避不现实啊阿沅。如果方镇平是夏良柏的人,或许是个不错的合伙人呢?”欧阳轻声问,似不太确定。 袁沅惨然道:“现实是什么,现实是我连想给我爸妈上个坟都找不到地方。” 这是一个无解的题,欧阳也不知如何接下去。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的确有不透声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