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家庄码头出发,戚母倒是比离开京城时,少了许多不敢放下的担心。 对于儿子这次南行是不是贬官,她已经是并不太过于担忧。主要一是朝华还能继续留在身边,从高邮这里又多了五名随从,更关键的是听说秦刚拒绝了回京任官的朝廷诏令,坚持要随秦观而行。她便是拉着秦刚的手,“乖宝宝”地心疼感谢了好久。 于是,秦观与秦刚与庄上送行之人告别后便登船离去,远远的码头上,徐文美站了好久。 船只先绕行去了神居村,又是换了上次去京城的大船,船上赵驷带的家丁数量倒是翻了一番。 经历了这么多事,秦观其实多少也猜出赵驷、神居村与秦刚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但此时的他,又岂会再去在意这些事情,依旧潇洒地对赵驷寒喧: “赵员外,又要麻烦您啦!” “哪里的话,正好去两浙路跑跑生意,顺道!”赵驷更是客气。 船上的确带了不少的货,经过扬州城河道税卡的时候,就要借助于秦观的官身了。眼下虽然是贬成了处州的监酒税,但好歹还是大宋朝的官员身份,这免税的特权是不用白不用。 不过,税卡的小吏在看过了秦观的官诰证明之后,立即恭敬地问道:“敢问船上是否还有一位小秦官人同行?” “正是我,不知有何见教。”秦刚出来应道。 那税吏赶紧上前行礼,说知州苏颂有过吩咐,若是见到秦观与秦刚过境,务必第一时间通知于他,并请二人稍等于此。 不过半个时辰,便见苏颂的车驾前来,陪同他走下马车的便是其幼子苏携。 苏颂远远地就放声大笑道:“少游、徐之,你们两位师徒如今可谓是声名大噪,由我扬州经过,不把你们留下来喝杯酒,也是有点瞧为不起我这个老家伙吧!哈哈!” 秦观见到老宰相亲自前来,慌忙上前见礼,口道:“罪官南行,本就恐扰苏相公的清静,何来看不起之说,折煞我俩了!” “诗词文采,你这徒弟暂时还追不上你!作人气度,你的这个徒弟却是远甚于你,你瞧瞧他现在的模样,何来的折煞之感啊!哈哈哈!”苏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苏端文不以我二人之不祥,盛情以待,秦刚诚惶诚恐。”秦刚赶紧也来见礼。 这边还在寒喧,那边苏携却是指挥后面赶来的马车,就在这税卡码头之处,清理出一块场地,支起一处凉棚,又是流水般地传送上各色凉菜,转眼间竟上置办上了一桌酒席。 “来来来!两位秦家大才,一起入席。老夫我仕宦一生,未曾有过多少铺张之为。今日却也放肆一回,仓促间就让他们把维扬楼的席面给搬到了这里!”苏颂乐呵呵地笑道。 秦刚知道苏颂为人节俭谨慎,而如今他与秦观正处于被新党疯狂攻击之际,却能如此大张旗鼓地在公开场合如此款待,其立场心意便可见一斑。 秦观更是大为感动道:“罪官小徒此前就曾言及在扬州时承蒙苏相公垂青,多有厚待,今日途经打扰,还能如此设宴款待,实在是过意不去。” “不要说什么罪官。”苏颂却正色道,“实在要说的话,老夫也算是罪官一个,他们那帮见风使舵的御史,整天就琢磨着找人来参几本,老夫也正发愁找个机会,告老还乡呢!” “苏相公国之重臣,如今官家还正期盼着相公回朝主持大局,哪有什么告老的说法!” “真是老啦!”苏颂倒是认真地说道,“告老是真心的,还乡倒是不必。在这江淮之地住下之后也甚是喜爱。原先选在这扬州外放,就是想着老了之后,在此附近择一福地含饴弄孙,了却心愿。不过如今,老夫却有一新起之念,想与二位说道说道。” “请苏相公明言。” “近来每月读那《菱川格致学刊》,常觉时读时新,回味无穷,若是老夫去那菱川书院,可否担得起这教授之职?” 苏颂这一句话,却是令秦刚又惊又喜,他再三观察苏颂之神色表情并非有戏谑之意,赶紧立身起来:“苏端文乃治国重臣,又是冶学巨擘,于小小的菱川书院来说,能够屈尊一往便是荣兴;众学子能聆听教诲便是此生幸运。莫说是教授一职,纵是山长之位,也是当得。只是书院琐碎事务,不敢劳动苏相公,但如有此机会,这名誉山长一职就此虚位以待。” “哈哈,名誉山长,好名头,老夫还真是心有想往之。来来来!”苏颂举起酒杯,“那我们可在这里说好,但凡朝廷准我致仕之日,便是秦宣议兑现我这个菱川书院荣誉山长之职的那天!” 秦刚大喜道:“虽说书院这事不由秦刚作主,但想那乔僖老必也为此事而求之不得,在下就贸然代他先行应允了!” “你能作主的,又何止书院一事,就说我们这杯中之酒。”苏颂示意手里的酒杯,“这扬州城内一瓶难求的一品天醇,想必也是宣义能作得了主的买卖吧?” 其实秦刚之前来扬州寻蕃商合作一事,原本就是由苏携引见去认识了辛第迦。之后没过多久这蕃商辛第迦便就推出如此热销的美酒佳品,虽然对外都是宣称南方海外传入,但以苏颂这等宦海沉浮多年的智慧,随便一想便会明白其中的内在关联了。 秦刚只能饮尽杯中之酒,掩饰自己的小尴尬。 对于这些生意上的事,秦观向来都是既不关心,也不在意,更是对许多内在事情见怪不怪。此次难得的机会,他却是借着美酒,趁势向苏颂讨教起了些许训诂学的知识。 要知苏颂博闻强记,练达典故,尤其是在音韵训诂领域,开创过诸多新的见解,是为宋时的训诂大家,秦观的讨教,更是令陪坐于一旁的秦刚也多为受益。 一旁的苏携也是多日不见秦刚,非常地亲热,甚至还在席间约定,来年有机会也想去处州,顺便游历见识一下两浙之山水。 秦刚笑道:“处州景虽美,但道险难行。季升兄有此约,我们可是要在处州翘首以盼呐!” 苏携则认真地说:“大人若能致仕入菱川书院任教,苏携便定能得以闲睱数月,自然一定会践赴处州之约。” “哈哈,那就一言为定。我随即就会给僖老山长留书。” 一席酒,在扬州码头耽搁了半日。临行,苏颂又让人送上赠礼若干,彼此依依惜别。 行船由此过长江,之后便是江南运河,是由润州至常州、苏州、湖州之后再到达杭州。 路过常州宜兴时略微耽搁了半天,专程又见了苏轼的三子苏过。 当年因为苏轼非常喜欢宜兴,当地有一独山,他观之认为很像蜀地,便在此置有一些田地,并让自己的三子苏过在这里守业,想着老了之后能到此安居。而当地人慕其大名,便将此地改名为蜀山。 秦刚陪着秦观过来之时,正巧遇上苏过想变卖田产以筹集南下的路费,要去惠州陪伴父亲。 秦观赶紧让秦刚拿过一千贯茶盐引并对他说:“叔党【注:苏过的表字为叔党】,此处乃老师钟爱之地,岭南谪贬,终有回复之时,所以这田宅绝对不能变卖,一定要留在此处。这些钱你先拿去,不论是路上盘缠,还是到了惠州后的老师安置,也应该都够用了。” 苏过原本还想推辞,秦观又说他刚经过无锡【注:无锡、宜兴在宋时均为常州下辖县】惠山时,极爱其风光秀美,也想晚年之时来此陪伴老师,所以这田产一定要留下。 于是苏过便安排了托管之事后,带着钱另行起程去惠州了。 而接下来的杭州已经不再是他们的目的地了,而是要正式开始另一段相对艰难的南下之路的新起点。 因为从这里开始,江南运河到了终点,高邮过来的大船便难以继续南行,只能返回。 而他们要从杭州另行雇了两三艘小船,沿着钱塘江溯流而上,经富阳、桐庐,再沿婺江而上到婺州。 之后继续前往处州,如果要改走陆路可能会更近一点。不过,毕竟秦观这一行,又有老母、侍妾等女眷,还有赵驷押送的不少货物,水路虽然需要在山间不断地折返,会多花上不少的时间,但起码是省却了步行的辛苦与麻烦,于是便走了水路。 随着渐渐走入栝苍山脉之中,河道的曲折起伏逐渐加大,两边的山路也开始险峻,好在一路经过,山清水秀,谷幽壑深,花繁树高,风景甚为秀丽。 据《大宋天宫宝藏》一书第二十七卷“洞天福地部”记载,古来天下有“十大洞天”之说,意指存在于人间地上的神仙居住之圣地。除了广为人知的“第一王屋山洞”、“第五青城山洞”,以外,便有“第十栝苍山洞”,并被称为是“成德玄隐之天”。 在到达杭州之前的船上,秦刚便与赵驷针对永城之役的情况进行过多次的复盘。这一战虽然从表面上来看来战果辉煌,但是细细分析却也暴露出了不少的问题。 首先是战前的情报收集粗糙,过于依赖邓都头的供述以及过程中的配合,如果邓都头在讲述情况时有所保留,或者中途生变的话,其后果可能会比较严重。而稳妥的做法,应该是在到了码头后,必须要进行一定的提前侦察工作。 其次就是队员之间的相互沟通联络存在着问题。虽然之前赵驷在训练他们时,也相互约定了一些口令,但是这些口令的最大问题就在于需要喊出口来,结果这次一开始的时候,彼此之间都不能发声,之后进入了混战后,相互之间的声音又不大听得清。所以必须要考虑在不同情况下高效可靠的相互沟通联络方式。 还有就是像这次这样突袭、纵火,都将会是今后常见的作战方式,非常有必要为此准备一些特制的作战武器以及方便易用的纵火工具,这个问题,秦刚想留待到了处州之后再解决,前面的两个问题,倒是可以在路上就进行改善的。 譬如侦察,尤其是进入山区之后,复杂的地形与未知的路况尤其需要提前侦察,正好由于大部队都由船只在河道水流中反复绕行。秦刚与赵驷便安排手下之人,依次上岸直接抄近路出去,提前侦察清楚前方十里以内的相关情况。 侦察带来的益处显然是极佳的,不仅是可以让大部队更加清楚前方的路况、休息点以及饮水补充点,而且就在这山道沿线,放出去的斥候偶尔也曾遇上两侧伺机窥探的山贼探哨,直接进行了驱逐了事。而这些强人,一旦遇上像这支队伍训练有素的护卫力量的话,大多便会选择了藏身避让,毕竟这又不是来剿灭他们的,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关于高效的联络方式,秦刚提出来要为神居兵建立一套手语体系。 在后世的军事节目中,秦刚知道每个特种部队都会有自己独特的军事手语,虽然他并未学过,但是并不影响他可以按照其原理自行设计。 秦刚让赵驷总结出在不同的侦察、作战环境下最需要交流、沟通的相关信息语句,然后对它们进行了一个总体的分类。 首先是指挥整体行动状态的,比如像前进,撤退、动手、暂停、警戒、散开、隐蔽等等,这种手势一做,彼此都会迅速明白要去保持或迅速进行准备; 然后便是表示数字、规模、状态的,用来交流对于敌军目标的定性,比如多少个人、有无武器、有无护具、有无战斗力、男性或女性、骑兵或步兵等等,这些手势非常有利于确切信息的传递与确认。像潜伏靠近时,最前面的人只要几个手势,便可以将自己观察、了解到的情况,迅速无声地传递给每一个队员; 再之后便是内部约定的行动方案、队形、战术、配合等等,这种手势更抽象,但表达的信息内容更加丰富实用。 设计的手势,考虑到了此时大家的习惯认知,并按照相对独立、不易混淆、不易误解的原则进行了规范设计。 最后,便将所有的人员召集在一起,进行详细的讲解,让他们分别进行熟悉、记忆并开始在实践中反复训练强化。 当然,如果发现还有经常需要表达的信息缺乏相应手势时,就会在每天傍晚总结时提出来,并加入设计之中。 在进入到两浙路之后,秦刚与赵驷他们之间进行这种手势沟通的训练就已经非常熟练了。 得益于秦观的默契态度,秦刚他们做这些事情时,并没有进行刻意回避。 在亲眼目睹赵驷与手下几人突出的军事素质之后,秦观也只是非常偶然地说了一句“若得三百吴钩汉,收取西北汉唐关”,似乎是化用了唐时李贺的那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之意。 秦刚知道,这是秦观的为人智慧。因为他如果直接对赵驷开口询问了,赵驷要是随便编个理由来敷衍他,还不如不问;但是最怕的反而是对他讲出了实情,又将如何反应与面对呢? 所以后世才有一个人生的哲学智慧,叫作“难得糊涂”。 在两浙的南部山区内有惊无险地艰难行进了五天之后,他们终于接近了处州城。 从远方看过去,他们总算明白了先前遇到附近山民时,形容处州城所讲的“一州如斗大,四面总山环”的意思了: 这处州虽然称之为州,但是它的州城几乎还比不上高邮县城大,城墙也是低矮了话多,就像山谷中嵌入的一只方瓮一般。 在望见处州城池之时,赵驷停下了脚步,向身后的人作了一个手势,秦刚看得一愣,这正是他们先前练习过的“发信号”之意。在这里发什么信号?给谁发信号?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赵驷的随从中就有一人迅速从包裹里拿出一支特制的药发傀儡,并用火折子点燃。 随即,便发出“唧~”地一阵尖锐长声飞向空中,并在身后拖出了浓白色的烟雾,缓缓地停滞在了空中。 几息之后,处州城那里同样也“唧~”地飞升至空中一支信号烟火,声音与烟雾几乎与这里是一模一样的。 秦观同样也惊讶地回头看了看赵驷。 “哈哈!快走吧!袁知州要出城来迎接我们了!”赵驷大声笑着站在船头,催促着岸边雇来的纤夫,将船只拉过接近城区的最后一段逆流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