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按照汪林和秦福签订的契约,到了他按约去秦家杂货铺取货的时间了。 北窑庄大街上唯一的一间点心铺,二楼的包间被张徕包下来,他正坐在窗口,看到下面街上刚走过来的汪林,在他的身后,还跟了两名颇有凶相的随从,却唯独没有带上取货的担挑或者板车——因为他们相信,秦家根本就没有有可能交出他们所需要的货物。 汪林走到楼下时,也抬头看了看二楼的张徕,后者冲他点了点头,意思就是按先前计划好的行事: 汪林先行过去收货,一旦收不到货,或者检查发现数量远远达不到,就会立即拿出契约,立即逼问其按约赔偿。 待得闹腾了一阵子,张徕就会带人出现,假意劝解,再一唱一和,顺势让秦家交出所有的钱财,再抵上铺子、还得再抵上女儿…… 张徕越想越美,悠闲地喝起了茶。 “秦掌柜……呃,秦掌柜可在?”汪林走进店中,突然发现坐在里面的却是一名陌生的年轻人,也不是上次见过的黄小个。 此人正是秦刚,秦家庄的孵蛋都已移上孵床第四天了,现在几乎不需要什么照顾工作了,为了能够更好地应对汪林一伙,他于昨天晚上就回到了家。 “哎哟,您就是汪掌柜吧,快快请进,请坐。”秦刚介绍了自己,“在下秦刚,父亲让我一早就在店里等您了。” 望着一点不慌、神色自如的秦刚,志在必得的汪林却有点不屑一顾,再转眼看看跟在自己身后的两名彪形大汉,心想乳臭未干的小家伙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 于是,便大喇喇地一屁股坐下去,摆了摆手说道: “既然都有准备了那就好啊!我可是按照之前与你家父亲签好的契约过来取货的。赶紧把我们需要的货准备好,取了货我还要赶回泗州呢!” 秦刚不慌不忙地向汪林拱了拱手道:“上次契约签得匆忙,有一事,不知汪掌柜清不清楚,所以在下想借今天取货的机会,再和您作些小商量。” “哦?”汪林一听,心中终于笑了,前面镇定又有什么用呢,这不还是想要做些垂死挣扎嘛,“什么商量?说来听听。” “这红心咸鸭蛋,一般都是出坛后的三五日之内口味最佳。所以我们平时发卖时,都会控制在一两天前出坛。”这倒是实情,目前拿到配方的另三家也都是遵循着“去泥清洗后”的出售标准,售卖的都是看见壳的净蛋,以防配料外泄。“不知汪掌柜的对这批货的预计前后出售时长有多长,如果历时较长的话,是否可以这次先取一部分,下次……” “这事不劳小秦掌柜的操心!”汪林立刻打断,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契约上已经写明,我要如何出售、出售几许等等皆与你家无关,所以今天,八百只咸鸭蛋,我都要一次性取走,一只都不能少!” “这个?”秦刚似乎还想作些努力劝说,“要是所有咸蛋一次取走,一旦拖过五六日之后,这品味变差,也就很难卖出的啊!” “怎么?小秦掌柜是不是交不出货吗?”汪林自认抓住了重点,从怀里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那份契约,又指了一下身后两名汉子,“忘了跟你介绍一下,这两位兄弟,可都是在高邮县衙里听差的公差,原本是过来帮我搭把手搬货的。你要是拿不出货,他们可不介意把你一家子都给搬过去哦。” 看看汪林终于撕破了嘴脸,秦刚便彻底放下了心,赶紧说:“哪里的事,既然是公差官爷,怎敢劳动两位呢。那么,汪掌柜,是不是现在就跟我一起进院子验货?” 说完,又对汪林等人作了个向里请的手势。 验货?这秦家居然真的有货?或者说还只是在虚张声势? 汪林根本就不相信,于是就起身抬脚,跟着进了院子,但是看到了情景却一下子让他有点呆住了。 不大的院子中央,摆着整整八筐的大竹篓,这是专门为运送鸭蛋而编的,里面用竹藤分了好几层,每层中间都垫有厚厚的稻草。 秦福和黄小个正在旁边刚忙完,看来是今天一早才装好。 汪林之前也是做过鸭蛋生意的,知道这种竹篓差不多每筐能装鸭蛋一百只左右,而眼前这八筐竹篓里塞得满满的青白之色,显然是足够八百只的数了。 秦福微笑着与汪林打了招呼。 但汪林却像没听到一样,他只觉得喉咙很干、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但是还有点不死心,于是决定上前去验货。 他随手打开一筺篓子,从上面取出一只鸭蛋。就在院子旁的窗台上,放着供其验货的大碗,他用有点颤抖的手拿着蛋,在碗边磕开来,红心! 再选,这次是从特意从篓子的底下费力地抠出一只鸭蛋,再磕开,红心! 再选,再磕,依旧红心! 按行规,验货中的鸭蛋,只要质量没有问题,都是要算在总数以内的。 所以,汪林就算验再多只的鸭蛋,秦刚都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丝毫反对的意见。 “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汪林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只能拼命地留在内心深处而吐槽。 他又随意选择了其中的两只竹篓,秦福与黄小个一起搭手,配合他把整个竹篓打开,里面一共是五层,可以拉着每一层的提手,把它们分开来,每一层二十只,都当着汪林的面数清楚。 随意抽查的这两筐都是整整的一百只。 “汪掌柜的如果不再继续验的话,那我们就帮你们把这些鸭蛋搬出去啦!对了,门外好象没有看到你过来运货的车子。” 啥没有看到,是人家根本就没有准备带车子过来嘛。 “哦,是这样子。”汪林渐渐恢复了一点理智,“拉车的在后面,可能有点事耽搁,稍候就到。那个,李公差,要不辛苦你去帮我问问?” 秦福则笑眯眯地问:“汪掌柜,货你也验了,数字想必你也点清了。那还剩下的货款……” “要结清的,要结清的,没,没问题。” 汪林艰难地从身上再掏出两张两贯钱的银票。 小半个时辰后,铺外终于来了一辆车子。 在让汪林在秦家留存的那份契约上亲手加注了“银货两讫”以及自己的名字后,秦福、秦刚和小个一起,便帮着把八只竹篓全搬上了车,自然是不会去麻烦那两位公差的。 最后,秦刚还笑眯眯地对汪林说:“汪掌柜走好啊,下一批的货您看什么时候需要的话,就过来啊,我们就按老规矩,您提前支付预订金,我们就保证到期供货啊!” 汪林紧紧绷着脸,坐在车边,一手扶着竹篓,一手抓住车辕,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张家后院书房。 “怎么可能?他家哪里来的鸭蛋?你们不是把周边的养鸭户全签掉了吗?”张徕冲着底下站着的几个心腹还有汪林怒吼道。 “少爷,应该是秦家庄帮了他家。我们的人刚去了解了一下,秦家庄最近给扬州西山蜀岗发的货里咸鸭蛋就非常少,所以想必就是借给、或者卖给了这秦刚家。”有人小心地解释。 “秦家庄,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帮这秦刚了?他们自己的货都不想卖了吗?就因为他们都姓秦吗?” “这事我们早就打听过,秦刚他是外省秦家,他们两个秦家没关系。” “蠢货,我当然知道!我要问的是秦家庄为什么要帮秦刚?你们这帮没用的东西,有谁能告诉我?” 底下人面面相觑。 汪林则好不容易找了个插话的机会,小心地问道: “张少爷,这八百只咸鸭蛋还在客栈,我要是全运回泗州,这发卖的时间……” “你自己卖呀,当初你不还嫌我给你的货少吗,那我就遂你的意,全部都给你,这不是正好吗!” 汪林心里叫苦,我是说过想多配一些货啊,但又不是像现我这样一口气进这么多。 这前面人家秦刚的确也已经讲了,咸鸭蛋最好卖的时间就在最前面的五六天,过了之后这蛋的品质就要下降了,也就越来越难卖。 现在把这货运到泗州至少也要花上一天时间,后面的售卖那就得要非常地抓紧了。这批货本来打的主意就是想吃对方的赔款,所以进货价定得一点都不低。如果到了泗州要是卖得慢,留在手上的货多的话,那就是要成了赔本买卖了。 汪林想到这里,根本就顾不上再与张徕啰嗦什么,急火急燎地跑回去处理咸鸭蛋的运送了。 留下张徕在家里,大骂着底下人都是废物,能把这么好的计划给玩砸。 虽然说,订契约、付货款,以及现在的处理货物都是汪林自己的事情,可是,为了这一计划,他家可以砸出了好多的钱,去和周边几乎所有的养鸭户签了鸭蛋收购的死约。 谁曾想到,铁板钉钉煮熟的鸭子,一下子,飞走了! 另一边,秦家铺子。 赔款危机得到了解决,秦福心有余悸地擦擦汗,对秦刚说:“现在赶紧去秦家庄,可得好好地谢谢秦掌事。” “嗯。”秦刚说,“嗲嗲你把这次的四贯钱与上次二十贯钱都给我。秦家庄这次帮了我们这么大忙,这笔钱理应全部给他们。” “那是应该的,我这就拿给你。” 秦刚收了银票,说庄上的孵蛋事情还得要有几天,秦福则挥挥手说你快去,家里的事不要操心。 秦刚赶到庄上,秦规正在等他,上前拉住他说:“你可回来了,我三叔要见你。” 秦规的三叔就是秦察,是秦咏的第三子,长子秦完去世较早,长孙秦观又志在科举应试,不愿在庄上管事。二子秦定同样是一心读书,虽然是到四十岁终于考中了进士,但也是在秦观之前就离开了高邮,先后的各地做官。 所以这秦家庄的庄主与高邮支族的族长一职就落在了三子秦察的肩上。 秦咏当年选中秦家庄落脚,是看中了这里的百亩好田,夏可种稻、冬可种麦,周围还有许多荒地可以开垦,又有大大小小的水泊相连,既可养鱼养是,也可喂养些鹅鸭。供养后世子孙的生活,理应不太会有问题。 所以,自秦察接管了庄子里总体事务以来,一直带着大家勤耕力垦,增加了不少的田地,也算是勉强维系住了目前庄内好几百人的生计。 一直到了这几年,秦定、秦观先后为官后,靠着大宋王朝对于官员的优厚俸禄,时不时也能寄回些钱财来补贴,秦家庄的日子也算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但即使如此,秦察仍然深感全庄的生计不易,时时如履薄冰。 有时遇上饥灾之年,庄上仍然免不了会有各种亏空,这时,还得是徐夫人从自己的嫁妆产业里,甚至是回娘家拿些钱物来,补贴庄里人。 这也导致了徐夫人虽然并不管庄里的事务,但是其个人威信却在,遇上事情也多少有点话语权。 上回徐夫人听闻秦刚要出售“红心咸蛋配方”,便直接带话给秦察,说这个方子值得一买。 秦察自然是非常信任,毫不犹豫地派秦规前去买下。 果真很快便让这项生意,成为了庄上最能获利赚钱的买卖。 之后在鸭蛋收购紧张后,秦刚前来说:可以帮助庄上实现大批量的雏鸭孵化一事,也是得到了秦察的首肯后才安排的。 只不过当时庄上诸多事务繁杂,也就一直未能安排着与其见一面。 这次秦规专程向其禀告,并还讲述了这个秦刚在庄上帮着孵蛋的期间,还一直坚持学习,其文章隽永、文风颇得秦观之采等等之事,这不禁让秦察多了几分兴趣,决定要见一见这位本家后辈。 秦规带秦刚进来后,秦察仔细地瞧了一瞧,约摸十八九岁的少年,身材倒也一般,算不上瘦小,但也并不高大,稚气未脱的脸上时,倒是有着几分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果断与自信。 “见过秦老太爷。”按他称秦规为叔来算,喊秦察一声“老太爷”并不为过,况且对方现在还是秦家庄的族长。 “家父让学生见到秦老太爷时必须要再行大礼:今天一早,那个骗我家立约订货的商人,拿到了庄上支援我家的八百只咸鸭蛋后,无计可施,只能付完尾款后离开。我家父亲以及我兄妹三人,在此特别感谢秦老太爷的古热心肠,更是感激此番救助我家的高义之举!” 说完,秦刚再次长揖到底。 宋朝由于椅子的普及,跪拜大礼逐渐减少。一般情况下,除了涉及皇家的严肃典礼之外,几乎都不太会出现跪拜之礼了。所以在这里,秦刚的拜谢大礼也只是一个标准的弯腰长揖。 “呵呵,免了吧。”秦察一眼之下还是挺喜欢这个年轻人的,“听说你这次将家传的缸孵秘法拿出来孵化雏鸭,如果要是成功的话,那还是你给我们秦家庄的功劳更大啊!” “那还得要是秦老太爷的慧眼识真货啊。” “由不得我不看重啊。我听规哥说,你年纪虽轻,但也颇有几分见识。老汉我近来偶感一惑,想听听小郎你的见解。” “不敢不敢,请秦老太爷说说。” “这些年来,老汉自认身体力行,带领庄民早耕晚作、春播秋收、夏补冬藏,一日不敢懈怠。而这江淮之地也算鱼米之乡。但数年碌碌,遇上风调雨顺,全庄老小不过暂得温饱。更不要说遇上水灾荒年,便多受饥寒之苦。但是最近经营你那红心咸鸭蛋之生意,月余之营利,便超过庄上其它生计的半年收获。个中缘由,老汉不得其解,不知小郎可有见教?” 注:据《淮海集》卷三一《祭洞庭文》:“老母戚氏,年愈七十。”文作于绍圣三年(1096),推断秦观母亲生于1027,其父秦完年纪应相仿,其为长子,二弟秦定差不多应该1030前后出生,其于1070考取进士,差不多40岁。前面注释中根据秦定的孙子1112年出生推断,秦定之子秦规1066前后出生,也能吻合。而史料对秦观三叔秦察资料缺失。在本章中拟定其1034年前后出生,此时约60岁,为留在秦家庄最年长之男性,为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