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俣身旁边的那位中年文士此时才上前向秦刚敬酒:“山人郭舆,久仰秦华夏之大名,今日又得当面赐教,不胜荣幸!” 王俣在一旁跟着介绍道:“徐之兄,我是一直没有机会向你引见。这位郭先生,字梦得,号东山处士,是我高丽国难得的才子。前几年执意要做隐士,我去访求了他多次,这次却是借着徐之兄来高丽,方才劝得他出山助我啊!” 秦刚早也注意到此人,刚才对出“悟真篇”那个还算工整下联的也正是他,看来对汉学的研究不浅,于是便非常客气地对其回礼道:“秦刚见过梦得兄,些许薄名,不值一提。久仰之说,愧不敢当!” “此生能得见秦华夏,却是郭某的莫大荣幸,先请受郭某一拜!”话音刚落,这郭舆却是正色整服,在秦刚身前伏地行了一个大拜谢之礼。 秦刚与他之间还隔了一张案子,拦阻不及,惊得却是立即站了起来,口中却急道:“梦得兄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而此时郭舆的这一举动也吸引了堂内众人的注意,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郭舆这才起身,非常郑重地说道:“郭某一家,连同子女一共六人,今春有幸得以种痘。就在种痘两个月后回家乡,就遇上那里痘疮突行,家乡之民十不存二,但郭某一家人却因提前种过痘苗,得以死里逃生,竟无一个染疫。事后,郭某专程去尚药局感谢,却被告之:这种痘术乃是自大宋传来,其发明者正是学士您,今日能得以面见学士而当面感谢,实可慰我平生之夙愿。” “啊?这种痘术居然是秦学士所发明的吗?”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不对啊,这种痘术在半年前便由我高丽国尚药局开始推行,也从来没听说是从大宋传入我国的说法啊?” “唉,你管它是哪里发明的,这种痘术可真是神奇,我是听说过,但凡是种痘之后的人,尤其是小孩,就没有见过还会再染痘疮的啊。” 堂中众人纷纷议论了起来,立刻看向秦刚的眼神,既有敬佩也有质疑。 “哪里哪里,上天有好生之德,种痘之效,也是秦刚偶得,能在普天之下推广,全赖我朝天子圣明,还有朝中各位太医之尽责。”秦刚的这番推辞之语,却是无形中自认了此说。 一旁的王俣连声惊呼:“我说梦得此次为何来得如此爽快,却想不到徐之兄还有这等本事!实在是让人钦佩!” 但是,立刻有人表示不服气了,恰恰正是开始想为难秦刚的那几人中间的一个。 此人名叫郑元,自己父亲便是尚药局推广种痘术的医令郑玄镜,在他的印象里,这种痘术便是他的父亲与一众高丽医官历经几十年的努力成果。至少在推广的这半年多来,他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一医术与大宋有何关系、更不要说居然还会是眼前的这个年轻得令他们极不服气的大宋士子发明。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也不太认识郭舆,所以对于他的说法极不以为然,甚至都不排除对方是不是安排了来演戏的可能。 因此,郑元便立即忍不住站出来大声说道: “要是说别的也就算了,种痘术明明是我高丽国的尚药局一众医官的医学成就,何时竟然成了宋人的方子?请世子殿下擦亮双眼,莫要受了此人诓骗!” 王俣脸色一变,但因不便说出秦刚的真实身份,只能不悦地说道:“你且退下,切莫胡说!” 但是那郑元却自以为对于此事极有把握,此时却不愿退下,而是转过来继续质问秦刚:“敢问阁下医术传承何人?从医几年?可有多少医人治症之例说予我等听闻!” “吾不通医术!”秦刚非常简单地回答道,一下子令众人有点惊谔。 郑元虽然对这个回答也很意外,但更是得意地认为抓住了秦刚的把柄,大声说道:“在下出自医学世家,算你有点自知之明,不敢在我面前胡编乱造。要知道你但凡要敢胡编乱造你的师承、从医年数、治症案例,便是在我这里蒙混不过去的。不过,这样也是一样,你既然承认自己不通医术,又怎敢冒充这种痘术的发明人?” 秦刚却是被这个自信的高丽人给气笑了:“你为何笃信这这种痘术不是我发明的呢?” “这种痘之术,能克痘疮、救济万民,其手法之神奇,医效之灵验。若是当世之人所发明,岂不大张于天下,名扬于四海,又怎会秘而不宣。我高丽国自古而来的许多医术药方,虽然都是沿袭传承至汉唐,但是却珍藏了许多今天大宋都已失佚的医学典籍,就连《黄帝针经》善要九卷,都是由我高丽国所存再转赠给大宋的。以我所见,这种痘术也是我国尚药局的诸多医官呕心沥血地从这些典籍之中挖掘而出来的!” 郑元侃侃而谈的赠书一事倒是事实,就在神宗在位时,高丽国主患有风症派人去大宋求医,后来得知在高丽所保存的一些古代医学典籍的善本,居然在大宋已经失传。之后在元佑年间,呈送回大宋《黄帝针经》九卷,便是这郑元所讲之事。 所以,这个自负的家伙则认为:如果是大宋传给高丽国的种痘术,必定就会大张旗鼓地对外宣传,而没有宣传,那么想必就是从这种善本秘籍里找出来的。 “以你所见?”秦刚不由地讥笑了一下,说实在的,他实在是提不起兴趣与这些普信之徒辩论,所以直接转回头来对着王俣说道,“种痘之术,乃造福天下之举,依大宋之常例,当然不会以个人之名推广。而我大宋天子慈悲为怀,视天下万民皆为子民,恩泽四海,虽向高丽赐以此术,但却并不要求博以名声,这种大国情怀,又岂是尔等小民可知?” “那你说你不通医术,却又怎能发明这治痘疮之医术也?!”郑元问道。 听了这话,王俣有心想帮一帮秦刚也插不上口了,怪就怪秦刚前面一句话承认得太快。 “因为,这种痘术用的并非医理,而是源自于格物致知之道。”传统医理里并没有免疫概念,秦刚这样子回答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对方就未必能听得懂他这解释了。 “你是郑医令之子吧?”观察许久的郭舆终于确定了这人的身份,说道:“关于这种痘术是大宋人发明、并且又说这个发明人就是秦学士的说法,正是令尊郑医令告诉我的。这种痘术便就是他去大宋学习医术时,由大宋的钱太医亲手传授。你若有疑问,请回家一问便知。” “问问就问问,我现在就回家去问家父,好戳穿你们的谎言!”那个郑元看来是信心满满地立即转身便走,走之前还不忘说一句:“大家得看好这个骗子,别让他走了!” 王俣阴沉着脸不发一言,而最早跳出来发难的金柏贤已经感觉到不妥了,正悄悄地往人群的最后而躲。 不过秦刚却不以为然,反而轻松地再向郭舆等人敬酒。而郭舆也趁机向他请教刚才听到的“格物致知”其中的含义。 于是,这三楼大堂中又恢复了歌舞声乐、其乐融融的气氛。 更有许多早已从对联中就对秦刚心服口服的士子继续前来敬酒并问候,王俣紧绷着的脸上才终于恢复了不少。 正当大家已经快忘记了先前这里所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之时国,就听得楼下一阵嘈杂之声,紧接着便听到似乎是很多人紧张迅速地上楼梯的声音,再就听到了一阵苍老声音的叫喊: “秦学士何在?秦神医何在?” 很快三楼在入口处,先是看到了一个鹤发官员,其衣帽却多少有点零乱,看得出是匆忙赶出来的,而接着在他的身后,却是两个家丁,押送着已经被捆了双臂的郑元跟在了后面。 很显然,这名老年官员应该就是这郑元的父亲、尚药局的医令郑玄镜了。 郑医令有点跌跌撞撞地走到堂中,已经看清了坐在上座的众人。 于是赶紧先向首席的王俣行礼道:“臣郑玄镜见过世子殿下。” 王俣看到了他身后被缚起来的儿子,心下也是大致明白了是什么个情况,也就点点头道:“你想要见的秦学士、秦神医就在这里,可有什么要说的事情?” 这郑医令立即转身让家丁将缚起来的儿子推了过来,并怒斥道:“逆子,还不赶紧向秦学士请罪?” 这郑元双膝一曲,便对着秦刚跪了下来,这郑医令竟然也自己跪了下来,口中道:“下官教子无方,冲撞得罪了秦学士,还望学士大人有大量,念其年少无知,饶过他这次,下官一定回去施以家法严惩,以儆效尤。” 秦刚见其如此诚恳,哪能继续坐在原处,赶紧上前,一手扶起老医令,一手拉起了郑元,又赶紧嘱咐其家丁为其松绑,并说道:“不知者不罪,知错能改就行!” 那郑元回到家里便向其父询问种痘术来源之事,之后才说了今天在满月楼所遇之事,其父先是大惊、再是大怒,竟在家就直接对其暴起鞭鞑,又令家丁将其缚起,说要过来向大宋来的秦神医请罪。他才在心里明白,一切竟然都是真的,自己的狂妄竟然惹下了大祸。 因此此时的口中只有不住地请罪与自责。 见秦刚并未怪罪,这郑玄镜松了口气后,却是非常不安地说道:“下官在大宋太医局习医时,蒙仲阳太医传授种痘术,并再三强调此术乃是秦学士所发明。但因此法恩泽过广,只恐被人非议学士笼络人心,给学士带去麻烦,嘱咐我等回国后只管用其推广惠民,而不得提及学士之名。却不想家中竟出了如此逆子,当面冲撞了神医,实为不该!” 这下堂中众人才知这事情之原委,则更是对秦刚敬重无比。 包括先前曾想为难秦刚的金柏贤等人,都只敢羞愧地躲在堂侧一角。 郭舆也是当时自家感恩之情甚重,一定要找到郑玄镜表示感谢。而老医令行医一生,自然也不是愿贪冒此功,这才告诉了他一个人,这种痘术的真正发明之人乃是源自大宋的一名叫作秦刚的年轻士子。 原本以为这样的奇人恩公此生难以见面,却不想这些世子王俣来找他时,提及来高丽作客的秦刚之名,再三追问之下,发现定是发明种痘术之人,这才随行而来。 这郑玄镜又道:“钱太医又曾说过,秦学士虽年轻,却是才华横溢的学识大家,更是大宋久负盛名的菱川书院的格致学创始之人。只是下官在大宋时,秦学士尚在西北……” 王俣赶紧咳嗽了一声,意思不能把秦刚的官方身份说得太明白,这郑医令也是立刻明白,赶紧止住了口,转而讪讪地向王俣请求能否站在一边聆听秦学士的教诲。 王俣见其识相,秦刚也未曾真的生气,也就点头应允了。 于是,酒宴继续,歌舞再起。 少了搅事找事的人,酒宴上的气氛逐渐升温,不少士子纷纷作诗填词,并十分恭敬地敬献上来,提请秦刚指正,就连郭舆与王俣也都作了两首,还有郑玄令领着一头白发,非得要在秦刚面前自称学生,即使秦刚再三声明他不通医理,也要秦刚指点他一些医术。 看着王俣也是同样期待他的作品,秦刚想了想,原先曾经有所准备的两三首诗似乎在此时也不是非常合适。正好之前因为与郑元的冲突,又听到他先前曾提到的“高丽医书回传大宋”的这件事。 其实中原只不过是多受战乱影响,从而导致部分的典籍亡佚。而要真正论起来,无论是谈医学传承的积累、还是中医文化的底蕴,高丽实在是提着鞋子也追不上。只可惜,在片面的资料反衬之下,哪个时代的岛人也都少不了会出现一些棒子式的心态。 于是,秦刚想了想,便决定让高丽人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传统文化!什么叫做中华文明! 于是便开口说道:“大家都希望我作首诗词,郑医令又希望我讲些医药话题,都是不?” 众人皆点头面期待。 秦刚笑笑说:“诗词皆为术,抒情喻志方为道。以道为正、术为辅,诗词才能有光采绽放。今日谈及医学,不可不提中药。在我中华,诗药同根、诗医同脉。诸多中药之名,皆蕴含着各式的人生道理,可助我等探求医学大道也。南北朝时,就曾有个诗人叫王融,他曾作过一首五律,在其八句诗中就嵌入了八种中药之名,我不妨在此念出,可供诸位猜上一猜。” “重台信严敞,陵泽乃间荒。石蚕终未茧,垣衣不可裳。秦芎留近咏,楚蘅搢远翔。韩原结神草,随庭衔夜光。” “山人抛砖引玉,从中听出了五样中药,分别是重台、石蚕、秦芎、楚蘅、神草。”郭与的反应最快,迅速说出了五样药名。 “陵泽、垣衣,还有夜光,这便是另三样,这药名嵌得巧妙,诗意也是悠远啊!”还得是老医令郑玄镜,将这最后的三样药名补全。 众人听了再细细回味,皆是叹服。 “秦刚今天出海来到高丽,离乡也有些时日,偶尔念及亲人,思乡情绪渐浓。今日便效仿前人,作一首药名词《满庭芳》,以博各位一乐!” 众人原本对那王融的药名五律词大多赞叹,心想有此铺垫,这秦学士的药名词,理应更值得期待。 “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 离情抑郁,金缕织硫黄,柏影桂枝交映。 从容起,弄水银塘。连翘首,惊过半夏,凉透薄荷裳。 一钩藤上月,寻常山夜,梦宿沙场。 早已轻粉黛,独活空房。 欲续断弦未得,乌头白,最苦参商。 当归也,茱萸熟,地老菊花黄。” “妙啊!绝啊!”听罢,王俣最先击掌叫绝,而他最是有经验,早已命人在一旁执笔抄录,堂中旁人一看,包括郑玄镜等,有多有效仿。 所以秦刚这边刚念罢,堂中众人纷纷为这绝妙好词而惊叹之时,他们就已经开始相互传照手中所记录下来的,而互相纠正其中的错字、漏字了。 这样的一首药名之词,其中嵌入了更多的中药名,但又并非是那种堆砌式的炫技,每一味中药所出现的位置,都恰到好处地诠释着游子在外思乡思亲的复杂心情,共同构成了极其风雅又深厚的格调。 有了记录下来的文字,这才能够真正体会到秦刚先前所言的“诗词为术、抒情喻志方为道”的真正用意。 尤其是郑玄镜,对于在这词中的所嵌的每一味中药他都能识出,但是却又从来没有意识到,中药名还能这样地应用到诗词之中。 确实,也只有中华之人,才能将中药、诗词玩到如此的境界之中。